闻一多将自己由诗人而学者的人生转折称之为“向内转”。这在1933年9月29日致饶孟侃的信中有明确的表达:“近来最怕写信,尤其怕给老朋友写信。一个人在可痛中最好让他独自闷着。……总括的讲,我近来最痛苦的是发现了自己的缺陷,一种最根本的缺陷——不能适应环境。因为这样,向外走的路既走不通,我就不能不转向内走。”[2]
向外走的路走不通,是指闻一多1925年6月回国后工作上的不顺利。学生时代的闻一多是一个极为活跃的人物。据《闻一多年谱长编》记载,闻一多在清华学校的学生工作、学生运动、社团活动、学生刊物的运作方面都是一个活跃分子。但是这种历练却并没有给他的工作带来什么好处。1925年8月,经徐志摩推荐进入北京艺术学院任教,1926年3月教务长闻一多“自请辞职”;1926年9月,受聘为吴淞国立政治大学教授兼教务长,1927年4月,北伐军关闭政治大学,再度赋闲;同年2月,加入北伐军总政治部任艺术股股长兼政治部英文秘书,因不惯军中政治生活,受任一个月即行告退;1927年7月,到南京土地局任职;同年9月,就任南京第四中山大学文学院外国文学系主任;1928年7月,被聘为武汉大学文学院院长,1930年6月,因学潮(一说派系斗争)而辞去武汉大学职务;1930年9月,被聘为国立青岛大学教授兼文学院院长、中国文学系主任,1932年6月,因学潮而离开青岛大学。
1932年8月,应聘为国立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开始了他的向内转的治学历程,专心于古典文学的研究。其实,闻一多回国后即面临着选择何种职业为生的问题。诗歌创作、美术、戏剧,都是他的兴趣所在。后来,他全部放弃了甚至连学校的行政职务也一并放弃。应聘为国立清华大学中国文学系教授时,“学校要我做国文系系主任,我不就,以后决不再做这一类的事了”[3]。1940年6月朱自清休假,同人推闻一多代理系主任,他在致许维遹的信中断然拒绝:“弟素性疏略,近十年来较前尤盛,已不堪任事,系主任一职决不敢接受,恐将来贻误,悔之无及也。”7月又致信朱自清申述拒绝的理由:“平生顽直之性,见事往往失之偏宕,不能体谅对方立场。见事偏宕,虽千虑一得,不无独到之处,然不能体谅对方,结果必归失败。若此者,充其量不过清议之材,只堪备当事者之咨询,不堪自试也。曩者屡试屡败,此兄之所熟知者,此其一。又素性脱略,生活习惯漫无纪律,读书时心力所注,辄一切皆忘,以此任事,疏失尤多,此亦曩日之经验,然积习已深,恐此生无法移易也,此其二。”[4]
闻一多刚开始讲古典文学时,不少清华师生都有看法。老派学者接受不了他的治学方法:“闻一多讲《诗经》是《水浒传》的讲法,江湖派!”[5]他也不掩饰自己对同行的情绪。赵俪生曾回忆1934年9月时的一些情况:“我常请先生参加一个什么座谈会,他总问:‘还有谁?’某次我答:‘还有陈铨先生。’他立即厉声说:‘我不去!’……课上在交论文以前,先交材料,大都是卡片,几十张的,几百张的。郑季翘交上三张卡片,先生愣住了,问:‘Mr.郑,你哪里抄来的?’郑如实答:‘《中国古代神话abc》。’先生立刻大怒,掷片于地,曰:‘我告诉你,我的课是xyz。’”[6]
学生们也不买账:“那时清华同学与老师年龄相差不太多,有的已在刊物上发表过文章,因此认为不比老师差。再说当时文学史上占统治地位的是古代文学,朱自清讲‘中国新文学研究’,有很多人反对。同学们中间确实有人存有闻先生是新月派、教不了古代文学的想法。一次课上先生讲训诂,认为‘振’、‘娠’互通,赖天缦同学认为先生讲的没有根据,先生很生气,发了脾气,说‘你说该怎么讲?’我在一边笑了,先生说‘你笑什么?’我说:‘你说不同的意见可以讲,人家讲了你又发脾气。’课上不下去,闻先生也一周没来上课。后来,先生到教室,见没有人,又去宿舍让我们上课去。”[7]
面对这种压力,闻一多发愤图强,最终赢得了学术声誉。孙作云《忆一多师》指出:“闻先生在这一年(1933年)是颇有点负气的,所以他在这一年里拼命地预备功课,全心全意地为我们讲解。因为教室人少(2人),讲书如同座谈,所以我们几乎每一句解释必问出处,闻先生总是聚精会神地给我们讲,有时干脆就把他的笔记交给我们抄……就这样,半年的工夫读完了一篇《天问》。”[8]他的努力赢得了学生的欢迎:“闻先生上课时,随身带有一对儿法宝——那就是一个二尺长、一尺多宽的大簿子,那里面装满了闻先生几年来的心血——《诗经》和《楚辞》的notes……闻先生讲《诗经》和《楚辞》,是决和那些腐儒不一样的……哈哈!用新眼光去看旧东西,结果真是‘倍儿棒’哪……还有一句更要紧的话得切实告诉你:闻先生的新见解都是由最可靠的训诂学推求得来的,证据极端充足,并不是和现在新曲解派一样的一味的胡猜。”[9]野萍在《<死水>的作者闻一多教授》一文中指出:“闻先生在清华的拿手功课有‘诗经’、‘楚辞’、‘离骚’、‘唐诗’等几门功课。这些功课之中,最称为棒的是用新的方法解千古来误解的《诗经》,解来头头是道,处处有证据,条条是理。从来解《诗经》的都说《诗经》是哀而不伤、乐而不淫的诗章,但是经闻先生的证明,《诗经》不但有伤雅之作,并且有许多简直就是淫诗……常听见别的自命经学家的卫道先生说:‘闻一多讲《诗经》是《水浒传》的讲法,江湖派!’我记得曾有一位老先生如此说。实在说来,那位先生的目光太近视了,终年啃这一本《毛诗传疏》,摒却理性,这又何说?”[10](www.daowen.com)
闻一多由讲外国文学最后转而讲古典文学,科研和教学同步进行。他倡导教学相长。“到了清华以后,闻先生开始进行学术研究。他反对当时清华大学所谓的通才教育(文科学生低年级要读理科课程),主张培养学术研究的人才。他告诉我们,要在教授会上力争,把中文系办成学系研究中心。”[11]笔者对闻一多历年所讲授的课程进行了统计,虽然很不完善,但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他的研究历程。
闻一多的初衷确实在教学中得到了实现,他的教学与研究还启迪了一批学生,把他们带上了学术道路。孙作云《<九歌·山鬼>考》“附白”指出:本文立意乃受闻一多先生《高唐神女传说之分析》之启发。属草时又屡就正于先生。先生为之组织材料,时赐新意,又蒙以所著关于《诗经》、《楚辞》之手稿数种借用。脱稿后,先生于文字上复多所润色。[12]师生之间相互启发,还促进了学术火花的闪烁。如,1943年3月作《七十二》,便是与季镇淮、何善周合作完成的。[13]又如,1940年11月作《怎样读<九歌>》时指出:“前年我在‘楚辞’班上讲《九歌》,曾谈到‘兮’字代释的意思,后来陈君士林便本了那意思作了一篇《<九歌>‘兮’字代释证例》作为成绩报告。最近余冠英先生看到陈君的文稿,甚感兴趣,请付月刊发表。我最初只想在陈文中附注些自己的意见,结果话说的太多,觉得不如自己重写一篇,并改题今名。”[14]
闻一多钻进故纸堆,陶醉其中,沉浸其中,几乎到了两耳不闻窗外事的地步。抗战爆发,闻一多回到武汉。1937年8月,卞之琳曾前往看望,“只见他还是埋在古书堆里”[15]。1938年1月,请假回武汉,拒绝教育部次长顾毓琇邀其到战时教育问题研究委员会工作:“兹事体大,万难胜任。且累年所蓄著述之志,恨不得早日实现。近甫得机会,恐稍纵即失,将使半生勤劳,一无所成,亦可惜也。”[16]1938年5月,文学院在蒙自开课,闻一多讲授“《诗经》”、“楚辞”。7月23日课程结束,随即迁回昆明。郑天挺曾戏赠闻一多以“何妨一下楼主人”名号,其用力学问于此可见一斑。[17]1939年6月15日,闻一多致信梅贻琦,畅谈自己的研究计划:“惟是前次所定研究项目系编撰《诗经字典》,兹因书籍缺乏关系,该项工作不易进行,爰将研究项目改为‘中国上古文学史’,缘本系新定课程中本有‘中国上古文学史’一门,虽早经指定由一多担任,而迄今未能开班,诚以此类新创课程,内容较为复杂,即收集材料已非咄嗟可办,遑论整理。此次倘得休假一年,以全副精力从事准备,则不特久缺之课程得以早日开班,即一多个人年来在此方面研究所得,亦可藉以告一段落,俾早日勒成专书,以贡献于社会,公私两便,幸何如之。”[18]1939年10月,开始休假,搬晋宁,具体实施研究计划。1941年10月全家搬迁至龙泉镇司家营清华大学文科研究所。“他精力充沛,研究兴趣最大,范围最广,努力著作,常至深夜不睡。《楚辞校补》、《乐府诗笺》、《庄子内篇校释》、《从人首蛇身到龙与图腾》、《唐诗杂论》等专著和论文,都是在这里写定并发表的。”[19]
闻一多对自己的向内转是充满着自信的。他在1933年9月29日致饶孟侃的信中指出:“在这向内走的路上,我却得着一个大安慰,因为我证实了自己在向内走的路上,很有发展的希望。因为不能向外走而逼得我把向内的路走通了,这也可说是塞翁失马,是福而非祸。”[20]
闻一多的努力最终也获得了学术界的承认。1942年3月,《楚辞校补》由国民图书出版社出版;1944年5月3日,《楚辞校补》获教育部学术审议会颁发的1943年度学术二等奖。冯友兰曾对他的成绩进行过中肯的评价:“到清华以后,先七八年,拿定主意,专心致力于研究工作。他的学问也就在这个时期,达到成熟阶段。在战前,有一次叶公超先生和我谈起当代文人,我们都同意,由学西洋文学而转入中国文学,一多是当时的唯一底成功者。”[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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