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30年代“新”文学史蜂拥而起之时,前后又有胡适《白话文学史》、郑振铎《插图本中国文学史》和刘大杰《中国文学发展史》这样的典范之作,作为一部“旧”文学史,钱基博的《中国文学史》价值何在?
钱基博在其《中国文学史》第一编第二章中指出当时文学史写作弊端有二:“一曰执古。一曰骛外。”“文学之作,根于民性;欧亚别俗,宁可强同。李戴张冠,世俗知笑;国文准欧,视此何异。必以欧衡,比诸削足,履则适矣,足削为病;茲之为蔽,谥曰鹜外。然而茹古深者又乖今宜;崇归、方以不祧,鄙剧曲为下里,徒示不广,无当大雅;茲之为蔽,谥曰执古。知能藏往,神未知来;终于食古不化,博学无成而已。”并阐明自己对文学史写作的看法:“余耽嗜文学,行年六十,诵记所及,辄有撰论;不苟同于时贤,亦无矜其立异;树义必衷诸古,取材务考其信;约为是编,观其会通。治国闻者,倘有取焉。”[42]
钱基博的弟子周振甫认为钱基博的《中国文学史》是一部具有“别识心裁”的文学史,能够“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对此,周振甫在为钱基博《中国文学史》1993年版所写后记中详细论列了钱基博《中国文学史》的这一价值:
“李白得明远(鲍照)之俶诡,含元亮(陶潜)之旷真,风调高浑,格力遒古。杜甫则协子建(曹植)之风力,擅开府(庾信)之靡漫,骨气奇高,辞采华茂。而后来韩愈、黄庭坚得其拗怒,白居易、苏轼得其疏宕,杜牧、李商隐得其赡丽,皆衍甫之一体者也。盛唐诗宗,骈称李杜;而继往开来,厥推杜甫。一传而为元和,得韩愈、白居易焉,皆学杜甫者也。特韩更欲高,白更欲卑;韩得其峻,白得其平。自白衍而益为绮,则为温庭筠、李商隐,为宋之西昆。自韩流而入于拗,则为孟郊、贾岛,为宋之西江焉。”
又称:“白富于想像,运以逸气;而甫工为叙述,尤擅议论。”“汉魏以前,诗格简古,世间一切琐事猥语,皆著不得;即李白诗酒轶落,怀奇负气,亦不屑意世故。独杜甫抒所欲言,意到笔随,以尽天下之情事,逢源而泛应。”“诗以言志,汉魏六朝人诗,多写景抒情,而罕议论记事。杜甫天挺雄豪,境界独开;叙事则气势排荡,而出以沉郁顿挫,如太史公书;议论则跌宕昭彰,而抒以流泪太息,似贾太傅疏。大力控抟,奇趣洋溢。”
钱师论李白、杜甫诗,既讲了他们有所继承,又讲了他们各自所具有的特色;更其对杜甫诗,讲了他对后世的影响,这不正是“通古今之变”吗?杜甫《春日忆李白》:“清新庾开府,俊逸鲍参军。”这是说李白诗的风格有如庾信的清新,鲍照的俊逸。可是钱师却指出李白诗“得明远之俶诡,含元亮之旷真”,有了新的提法。一般讲李白是浪漫主义,杜甫是现实主义。钱师除指出李白“富于想像”外,又加上“运以逸气”。称杜甫“工为叙述”外,又加上“尤擅议论”。并指出杜甫反映现实生活的特色,即不同于“世间一切琐事猥语,皆著不得”,而能“尽天下之情事”。又指出杜甫诗叙事如太史公书,议论似贾太傅疏。一般认为杜甫叙事诗的“即事名篇,无复依傍”,影响元稹白居易的新乐府诗,杜甫反映现实生活的诗篇,影响李商隐的《行次西郊一百韵》,杜甫沉郁的风格,影响李商隐、黄庭坚的一些诗。钱师指出“韩愈、黄庭坚得其拗怒,白居易、苏轼得其疏宕,杜牧、李商隐得其赡丽。”“韩得其峻,白得其平。”钱师论李杜诗,确有别识心裁,这不正是“成一家之言”吗?
再看钱师的论词,如论高观国词:
“陈慥序其词曰:‘高竹屋(观国)与史梅溪(达祖),皆出周(邦彦)秦(观)之词,所作要是不经人道语。其妙处,少游(秦观)、美成(周邦彦)亦未及也。’人谓推崇过当,我嫌流别欠明。秦观自为史达祖与观国之所宗,而观国特润泽以周邦彦之华藻,达祖则与邦彦异趣。而论词者好揭举清真(邦彦)以绳墨诸家,不知清真词剪裁古语,熔铸己出,而神情未尽傅合,特如诗家之有黄庭坚耳。‘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山谷(黄庭坚)之诗,清真之词,皆所谓‘降而不能’者也。陈师道学山谷而不至,遂成硬砌。吴文英学清真而不至,亦为堆垛。陈师道生吞活剥,而病未嚼碎;吴文英碎珠零玑,而苦无片段;所蔽不同,而失之饾饤,一也。若论思路之隽,能出新意,化堆垛为烟云,梅溪、竹屋之视清真,自较后来居上耳。”
“南宋词家,如张孝祥,如辛弃疾,则学苏轼;如刘过,如刘克庄,又学辛弃疾;由俊迈而粗豪,由感慨而叫嚣,变本加厉。物极攸反,至姜夔、周密、史达祖、高观国之伦,则以叫嚣非敦厚,粗豪非温柔,踪迹秦七(观),上攀晏(殊)欧(阳修);未能敦厚,且先温柔;蕴藉而不为柳永、秦观之亵诨,朗丽而亦异周邦彦、吴文英之饾饤;风流婉约,自然隽致,以易张脉偾兴之叫嚣;一张一弛,势之自然也。乃论者动以清真相誉,求形似于字句,而昧于大体。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至谓‘白石(姜夔)、梅溪,皆祖清真’。又云:‘周公谨(密)词,刻意学清真。’不知名家后出,多识前言,一字一句,偶相形似;而神色气味,或别有会。苟非好学深思,心知其意,固难为浅见寡闻道也。”
在这里,钱师从批评陈慥序高观国词的流别欠明,谈到高观国、史达祖词和周邦彦词的异趣。由此引出南北宋词的演变,即由苏轼、辛弃疾词的俊迈感慨,变到刘过、刘克庄词的粗豪叫嚣,自然造成姜夔、周密、史达祖、高观国的趋向蕴藉朗丽,风流婉约,从而批评陈廷焯的词论,归结到姜夔、史达祖等词与周邦彦词异趣。这样讲南北宋词的流变,不正是“通古今之变”吗?钱师的别出心裁,不同于陈慥、陈廷焯,不正是“成一家之言”吗?
再看钱师论散文,如论苏轼文:
“为文章不拘一格,大体可得而论者有二:其一调适而鬯逆,抒其胸次之高旷……博览物态,清旷自怡。而短札小记,涉笔成趣,著墨不多,自然韵流。……萧然物外,逸趣横生,栩栩焉神愉而体轻,令人欲弃百事而从之游焉。其一深切以往复,发其议论之宏辩。……指陈利害,议论出入古今,事核理当,而笔力雄伟,抒词高朗,极纵荡变化之能,不可羁靮,而落韵甚轻,若行所无事。……其长处在援引史实,属辞比事,尤善譬喻,巧于构想。他人所百思不到者,既读之,而适为人人意中所有。轩爽洞达,如与晓事人语,表里粲然,中边俱彻。苏洵以申韩之峭刻,变苏张之纵横,其气放,其笔拗;轼则以庄生之骀宕,化孟子之激切,其辞达,其势旷。苏洵瘦硬通神,轼则潇洒自得。……若韩愈喜称扬雄,为文力著心追;而轼则以艰深文浅易讥之,不以奇字奥句为尚,此宋文之所以异于唐,而轼之别出于韩以自名家者也。然轼之文,工于策论,疏于碑传。策论则横放侧出,实能以条鬯雄恣,焯有波澜。碑传则平铺直叙,未能以振提出精神,实伤冗絮。”
钱师论苏轼散文,跟韩愈的散文比,指出唐宋散文的差异。又跟苏洵散文比,指出两家风格的不同,一以庄周之骀荡化孟子之激切,一以申韩之峭刻变苏张之纵横。这当属于“通古今之变”。钱师又指出苏轼散文的两种,一种富有情韵之美,跟胸次高旷结合。一种议论宏辩,善譬喻,巧构思,指出苏轼散文的特点。这样的别识心裁,正属于“成一家之言”。(www.daowen.com)
钱师论骈文,如讲庾信,称:
“然其才华富有,绮丽之作,本自青年渐染南朝数百年之靡。及其流转入周,重以漂泊之感,调以北方清健之音,故中年以后之作,能湔洒宫体之绮艳,而特见苍凉。随事著色,善于敷扬,流连篇章,感慨兴废,景自衰飒,语必清华;发愀怆之词,擅雕虫之功。尤善用事,据古况今,属辞比事,而出之以沉郁顿挫,所以堆砌化为烟云。才藻宏富,自然健举,植骨不高而气则雄。举止轩昂,动多振绝,所以丽典新声,络绎奔会,而不伤于襞积。余尝谓韩愈之古文,于浑灏中见矜重;而信之骈文,于整丽中出疏荡。韩愈雄而不快,而信密而能疏,组织出以流美,健笔寓于绮错。盖上摩汉魏辞赋之垒,下启唐宋四六之途,实以信管其枢也。”
钱师论庾信骈文,既指出他“渐染南朝数百年之靡”,“调以北方清健之音”,又推究他“上摩汉魏辞赋之垒,下启唐宋四六之途”。又认为庾信骈文的特点,景的衰飒与语的清华结合,“于整丽中出疏荡”,也是“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显示出别识心裁之论。
钱师在讲《中国文学史》中又多讲历代文论,如论《诗品》,称:
“而嵘出风入雅以评诗,撰成《诗品》三卷……至于品藻众家,则以骨气为主,以辞采为辅。……与其文胜,毋宁气过。气过,则厥旨渊放,忘其鄙近。文胜,则务为妍冶,流入淫靡。此其较也。匡时砭俗,颇曰知言,所以谓篇章之绳墨,文采之权量。然魏武(曹操)悲壮,范晔华赡,屈居下第;元亮(陶渊明)清远,鲍照遒丽,不列上品,铨次未允,颇有遗议。又所推原出于谁何,加以抑扬,第出以臆,而不必衷于情实。”
钱师在论建安七子时,称《诗品》评诗不必衷于情实道:
“而(曹)植则异气禀之魏武,茂彩过于难兄(曹丕),兼擅父兄之美,独出冠时,足以上继古诗枚(乘)李(陵),下开盛唐李(白)杜(甫)。然古诗枚李,不假思索,而植则起调轶荡,喷薄以出。古诗枚李,不假烹铸,而植则使字尖颖,时时琢炼。古诗枚李,不调平仄,而植则宫羽克谐,渐露唐律。此汉魏之所以判也,然结体行气,尚不失西汉之旧。
七子诗以陈琳徐幹为最,而琳则骨劲而辞少雕润,幹则辞婉而气不遒爽。……而钟嵘《诗品》,乃以植而下,刘桢独步,谓‘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但气过其文,雕润恨少’。今观桢所作,乃知誉过其实。如桢《公宴诗》、《赠五官中郎将》四首,语颇腴而意不深,何尝‘雕润恨少’。《赠徐幹》一首,气较爽而语多率,岂遽‘气过其文’。《赠从弟》稍劲健而气则促,亦不见所谓‘仗气爱奇,动多振绝,真骨凌霜,高风跨俗’也。乃云‘自陈思以下,桢称独步’,其然岂其然乎?以桢之视陈思,何啻跛鳖之与骐骥。
王粲《咏史》、《七哀》诸诗,直道所见,更不著一绮靡语,苍劲有骨力,不为文秀,特征气劲。……而《诗品》谓其‘文秀质羸’,想见胸中全无泾渭。应玚《侍五官中郎将建章台集》诗,不为颂谀,别起一波,脱去公宴恒径,而以旅雁为比兴,音调悲切而浏亮。《别诗》两首,亦悽悲遒激。其源出于李陵,于七子中与王粲为近,惟粲泽以文秀,而玚得其古直。应璩,应玚之弟,所为《百一诗》、《杂诗》,得讽谕之旨,不如乃兄之鲜明紧健,亦异魏文之洋洋清绮,特为殷勤婉笃。而《诗品》谓其祖袭魏文,亦所不解也。”
钱师对《诗品》的评论,既指出它“以骨气为主,以辞采为辅”的优点,又指出它的推原与抑扬的不衷于情实。就推原说,钱师认为《诗品》说曹植诗“其源出于《国风》”,又说“情兼雅怨”,即认为源于风雅是不够的。光说曹植的五言诗源于四言诗风雅,不谈它跟五言诗的关系,所以不够;还该指出他的诗跟父兄比有什么特色,谈它对后世的影响,这正是“通古今之变”的看法。钱师又指出《诗品》对刘桢、徐幹、王粲、应玚诗的评价都不符合实际。又指出《诗品》对建安七子中的应玚无一字道及的不公,作了补充。这里见出钱师的评论《诗品》,是结合他所论作家的作品来的,具有实事求是的精神。从这里也看出钱师的别识心裁,是“成一家之言”的。
钱基博的另一个学生吴忠匡也指出这部《中国文学史》的价值:
溯源别派,殊多创获。虽是解放前的一部旧著,今天仍然有它的参考价值,能加深学者对历代文学作品的理解能力和鉴赏程度。
本著继承、发展的观点,博学周览,涵咏辞章,作通汉、唐、宋上下、前后、平行和纵直的比合研讨,于同中求异,于异中见同,来寻求文学演变的轨迹,使文学史研究达到了较高的深度和广度,这对编著文学史,应该说是极为重要的方法。[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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