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节(1873—1935),近代学者、诗人。原名晦闻,字玉昆,号纯熙,后改名节,别署晦翁、黄史氏。广东顺德人。1905年在上海与邓实、刘师培等建立“国学保存会”,并创办《国粹学报》,既提倡国故,又进行反清革命。1909年加入同盟会,1910年参加南社。1915年反对袁世凯复辟帝制,曾著文驳斥帝制主张。1917年被聘为北京大学教授,讲授中国古典文学。此后十几年间,除1928年返广州短期担任广东省教育厅长外,绝大部分时间在北大、清华教书。
黄节是著名诗人,一生坚持诗歌创作,著有《蒹葭楼诗》二卷,始于1895年,止于1933年,收诗425首,但并非全部。今人马以君辑《蒹葭楼集外佚诗》近80首,载《明清诗文研究丛刊》第2辑。后马以君又编成《黄节诗集》,于1989年由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共收诗609首,是为目前黄诗最全之本。并时诗人对其诗作评价甚高。陈三立《蒹葭楼诗题词》评其诗:“格澹而奇,趣新而妙,造意铸语,冥辟群界,自成孤诣。”汪国垣《光宣诗坛点将录》将其评为地煞星镇三山黄信。
(一)《汉魏乐府风笺》(十五卷四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25年出版。
(三)《谢康乐诗注》(四卷二册),民国十三年出版。
(四)《诗律》(六卷一册),民国十四年出版。
(五)《阮步兵咏怀诗注》(一卷一册),民国十五年出版。
(六)《曹子建诗注》(二卷一册),民国十九年出版(兼由商务印书馆印行,定价一元二角)。
(七)《诗旨纂辞》(三卷一册)全书未完),民国十九年出版。[35]
(八)《变雅》一卷。
此外,黄节的著作还有《黄史》(刊《国粹学报》)。据记载,《中国文学史》、《周秦诸子学》、《中国通史》[36]、《粤东学术源流史》等[37]也为其著。
其中,《曹子建诗注》、《鲍参军诗注》、《阮步兵咏怀诗注》,1957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汉魏乐府风笺》、《谢康乐诗注》、《魏武帝魏文帝诗注》(附《魏明帝诗注》),1958年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再版。另外《诗学》、《诗律》附《蒹葭楼诗》,于2007年由天津古籍出版社以《黄节诗学诗律讲义》为名重版。另外,中华书局于2008年编辑出版了《黄节诗学选刊》,所收黄氏诗学著作除上述人民文学出版社于50年代所出六种之外,还有《诗旨纂辞》与《变雅》。
还有一些单篇文章散见于《国粹学报》、《南社丛刻》等刊物。
黄节诗学湛深,吴宓说他:“为近今中国诗学宗师,合诗教、诗学、诗法于一人,兼能创造。”[38]
黄节的著作大都是他在大学授课时撰写的讲义,而这其中主要是魏晋六朝诗人诗作的笺注,综合性的诗学论著较少,有代表性的就是《诗学》。《诗学》也是黄氏任教北大时的讲义,1929年由北京大学排印出版。全书叙述由汉魏至明代的诗歌发展梗概,篇幅虽不足五万字,但能成一家言,影响深远。吴小如评为:“其学术价值足与鲁迅《汉文学史纲要》、刘师培《中古文学史讲义》媲美。”[39]
全书分为“序”、“诗学之起源”、“汉魏诗学”、“六朝诗学”、“唐至五代诗学”、“宋代诗学”、“金元诗学”、“明代诗学”等八部分。“诗学之起源”中说,所谓“诗学”是指文人的诗歌创作,这种创作晚于民间歌谣的产生。“班孟坚曰:‘哀乐之心,感而歌咏之声发。’古者民俗歌谣,皆谓之诗。十五国风所采是也。《击壤》、《卿云》,亦皆可歌,不尽比于琴瑟,是故古无所谓诗学也。”[40]诗学的“初期”是从专职诗人有意为诗算起。“诗之兴其始于‘颂’乎?欧阳庐陵曰:‘古者登歌清庙,大师掌之。’是故四始之体,惟‘颂’专为郊庙颂述功德而作。其他率因触物比类,宣其性情,恍惚游衍,往往无定,未若‘颂’之立为专体也。诗之有学,此其初期也。”第一批专职诗人的创作是应郊庙祭祀歌功颂德的需要而产生的,接下来便是为了应各国日益频繁的纵横外交需要了。“《传》曰:‘登高能赋,可为大夫。’班孟坚曰:‘言感物造耑,材知深美,可与图事也。降及春秋,诸侯卿大夫,交接邻国,当揖让之时,必称诗以论其志。’故孔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也。诗之有学,此其中期也。”[41]前两个时期专职诗人的身份都是贵族大夫,战国时期这种局面彻底改变了。“班孟坚曰:‘春秋之后,周道浸微,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是故诗学之兴也,其后期则成于赋乎?”[42]除诗人的身份转变而外,形式典雅凝重的颂体诗与辞赋合流,形成了新的体式。
“汉魏诗学”一节,重点探讨各种诗体的起源,五七言而外,还涉及八言、六言乃至九言,但重点是五七言。他认为五言诗源于诗三百。“严沧浪曰:‘风雅既亡,一变而为《离骚》,再变而为西汉五言。’五言诗者,其源实导于三百,而欲变《离骚》复杂之辞者也。观三百篇中若‘以介我黍稷,以谷我士女’、‘彼有不获稚,此有不敛’、‘乃求千斯仓,乃求万斯箱’,皆五言连用,特未以为全篇耳。《离骚》文辞复杂,五言句实不一二觏。西汉之初,学者既惮乎三百篇之简奥,而又以《离骚》过为繁杂,乃创此体。”“五言之兴也,始于汉武”,“乐府既有五言”,于是《古诗十九首》及苏李赠答相继成篇,遂为五言古诗之首。此五言诗所由兴也。至于七言的起源,黄氏认为:“七言之兴也,亦始于汉武。”“刘彦和谓七言亦出自《诗》、《骚》,孔颖达举‘如彼筑室于道谋’为七言之始,是已。顾亭林谓楚辞‘招魂’、‘大招’,去其些、只,即是七言,说亦良是。然未以为全篇也。至‘柏梁’,则通体皆七言,故后世以为七言始耳(古诗歌七言之可诵者,若宁戚《饭牛歌》、高祖《大风歌》、项羽《垓下歌》。然《饭牛》、《大风》两章纯乎全篇七言也。《垓下歌》七言矣,然中用‘兮’字,雅近楚辞,亦不得以此为七言诗也)。虽然武帝柏梁诗体,如今之联句,非一人全篇之作,至后汉张衡作《四愁诗》,七言之体益著。此七言诗所由兴也。”[43]
“六朝诗学”一节首先讲了五、七言诗之“变体”,这种“变体”孕育了后来的近体诗。“以六朝之词藻,上承汉魏而下开唐宋,凡诗之体格,无不备于是时。”这节重点叙述了六朝五、七言诗特别是五言诗的流变。“然以五、七言较论,则五言之作,其源流为远。魏晋之间,以阮籍别为一派,与陈思相匹,《诗品》云:‘其源出于小雅,司马氏之初,则左思、刘琨、郭璞,三分鼎足,莫此为盛。’而左之挺拔,源出刘桢。刘之源刚,源出王粲。郭之豪隽,源出潘岳。过江而后,笃生渊明,其源出于应璩,而又协左思风力。要之渊明之诗,卓绝后先,三百之遗也。宋代词人则以谢灵运、鲍照为首。而谢源于陈思,鲍源于二张(晋张协、张华)。若谢混、谢瞻、袁淑、王微、王僧达源于张华。萧齐以谢朓独步一时,其源出于谢混。梁代右文,作者为众,若江淹、何逊,足为两雄。沈约、范云、吴均、柳恽,差堪羽翼。而江则成就于谢朓,沈则宪章乎鲍照,其源尤可溯。陈则徐陵称首,北周庾信为优。至隋而杨素沉雄华赡,风骨甚遒,已僻唐人陈、杜、沈、宋之轨。此则五言之盛,其源流可称述者也。”[44]
七言与五言相较,则远逊于五言。“若夫七言之作,则以六朝之大,惟鲍照一人,最为遒宕。梁武、庾信亦自靡丽,斯为次之。溯其源流,不若五言远矣。盖五言极盛于汉代,至六朝而未衰。七言则汉始萌芽,尚沿骚体(如汉武《瓠子》、《秋风》,张衡《四愁》,皆汉七言长篇,未脱骚体是也)。至魏文《燕歌行》、陈琳《饮马长城窟行》,始称七言巨制。以是观之,则七言未振于汉代,迄六朝而方兴,是以其源流之远,未及五言。”[45](www.daowen.com)
在“唐至五代诗学”一节,黄节高屋建瓴,以截断众流的气魄,提纲挈领地概括了唐代初盛中晚四个时期诗歌的发展脉络。同时,明确了诗风变化的原因,评骘了重点诗人,堪称一部浓缩的唐诗史。
首先指出初唐“四杰”、“四友”的诗学渊源:“皆能远挹谢、鲍,近宗徐、庾。引六朝之源流以入初唐,此其选也。”但这一时期的诗风却与六朝有别:“五、七言古诗,亦视六朝为绮靡。夫绮靡则伤气格。”于是就有人想变化风气:“张九龄、陈子昂起而振救之,夺魏晋之风骨,变梁陈之俳优(采王渔洋说),抑沈、宋之新声,掩王、卢之靡韵(采邓元锡说),而风斯一变。”[46]
降及盛唐,群星璀璨,李杜而外,“其时如王维之精渺,李颀之冲秀,高适之沉雄,岑参之奇逸,四子者,称‘王李高岑’。而孟浩然以雅人深致,与王维齐名,亦称‘王孟’,各以其所长,争一时。而乐府七言,至是而始畅;近体律绝,推是为正宗。所谓气格声律,至详极备,唐代诗学之盛,盛于此矣”[47]。
中唐初期尚能保存关注现实的余绪。“天宝丧乱,施于大历、贞元;李、杜之风未远,学者犹能感时哀歌。”[48]但是随着“近体繁多,古声渐远”,“惟韦应物之古淡,柳宗元之峻洁,铮铮气格,称为‘韦柳’,斯为难及”。[49]到了韩愈时代,“韩愈博大,鼓吹六经,以难文复古,以险韵为诗,力追汉魏,树之宗风,其时与昌黎并立者,孟郊一人而已”。“盖昌黎本好奇崛,而东野亦硬语盘空,以是并称‘韩孟’。一时若卢仝、贾岛,皆闻韩、孟而起者,而风又一变。奇崛之失,至于涩僻,如卢仝、贾岛或至不可卒读。于是元稹、白居易兴焉”,“盖元、白之浅易,实矫韩、孟之涩僻而为之也,而风又一变”。[50]那么晚唐诗风又是如何变化的呢?“元、白之失,在于浅易,格每下而力劣,声杀削而音微。施及晚唐,而沉雄深浑之诗,至于绝响。于是温庭筠之绮靡,李商隐之纤秾,同时而兴。尚声律而忽气格,抑又下于初唐四子及沈、宋远矣。流及五季,迄用无题,而风又一变。读杜甫汉朝陵墓,较李商隐马嵬锦瑟,读杜甫九日蓝田庄,较杜牧九日齐山,则盛唐晚唐之升降,已可喟矣。”[51]
黄节对盛唐李、杜两大家的评价也别具只眼,更多地着眼于诗体。如谓“李白古风最为五言之冠,顾其天才卓绝,而忧时感愤,恒发于言”。而“太白七言古体,原逊五言”,“王渔洋论太白七言诗,等诸王、李、高、岑,称盛唐五家,则七言不逮杜甫矣”。但其“七言绝诗,如画中神品,窅然入微,高出盛唐诸公之上”。对李白的五七言律诗也作了评价:“其五言律,清闲俊逸,从容于法度而不为所窘。白尝言兴寄深微,五言不如四言,七言又其靡也。况使束于声调,俳优哉,俳优哉,遂谢不复为。独于《黄鹤楼见崔灏所赋搁笔去》、《于凤凰台鹦鹉洲戏摹》为二律,是故七言律非其所长,亦其所不愿为也。”至于杜甫,则七古、七律、五古、五律、五排、七排都特立独出,没有争议。但有一种论调认为杜诗五言不如七言,《讲义》则驳斥道:“故就其五言诸体观之,甫实兼有李白之长。然则谓杜尤长七言则可,谓其不长五言则未可也。渔洋论杜七言,以为前所未有,后所莫及,盖举其尤长者言之。”杜甫有些体制是短腿,也无讳饰的必要:“惟五、七言绝诗,非杜所长,则不必以是求之耳。”[52]
黄氏特重韩愈,也属其独到之见。“李、杜而后,降及贞元、元和间,学杜而得其至者,惟韩昌黎一人而已。然昌黎之学杜,非逐其声响而求之也。昌黎七言古诗,王渔洋极称之。然以五言论,则亦何后于李、杜?渔洋选古诗,不录昌黎五言,未为得也。昌黎五言古诗如《归彭城》,如《烽火》等篇,感怀时事,不减杜甫《潼关》、《石壕》诸作。又如《此日足可惜》、《赠张籍》及《秋怀十一首》、《县斋有怀》、《龊龊》等篇,其自述身世,亦陈子昂《感遇》、李白《古风》、杜甫《遣兴》之遗也。至如《合江亭》,如《陪杜侍御游湘西两寺》,如《岳阳楼别窦司直》等篇,则雄奇闳肆,其气格骎骎乎直过李、杜。故谓昌黎五言之长不可没也。若七言古诗,则《汴州乱》、《桃源图》、《永贞行》、《感春》等篇,亦等诸杜甫《丽人》、《兵车》之作。若《赠张功曹》、《谒衡岳庙》、《杏花》、《寒食日出游》、《送区宏南归》、《石鼓歌》等篇,则哀丽悱恻,而出以奇放,慷慨动人,可独步千古矣。故谓昌黎尤长七言,此其最也。”[53]昌黎之短“惟近体五、七言律绝,非其所长,则逊于杜甫耳”[54]。
作者认为有唐一代起振起风气的诗人只有四人。“观夫唐一代之诗,初唐有陈子昂,盛唐有李、杜,中唐有昌黎,皆关乎一代文章风气者。至晚唐而阙然,则风气盛衰,人材升降,可以见矣。”而对于初、盛、中、晚的唐诗发展分期,他也认为只能就主要的倾向而言,并非绝对。“是故论唐诗由初而盛,由盛而中,由中而晚,其间时代声调,固自不同。王世懋曰:‘亦有初而逗盛,盛而逗中,中而逗晚者,变之渐也。非逗故无由变,如四诗之有变风、变雅。杜子美全集半是大历以后作,即大历十子,亦岂无盛唐,必谓盛唐人无一语落中,中唐人无一语入盛,则亦固哉其言诗矣。然则区时代为四以论唐诗者,于其源流之正变,风气之推迁,气格声调之异同,就其大势而观之,以慎其所学,斯为无害。若毛举单词,摭拾一二篇章,以分别初、盛、中、晚,诚未见其善学也’。”[55]
晚清时,宋诗之帜大张,诗宗江西成为一时风尚,仅钱基博《现代中国文学史》列入专节的宋诗派诗人就有陈三立、陈衍、郑孝胥、胡朝梁、李宣龚等人,还有级别稍低的附见者十三人。黄节本人的诗歌创作也是取法宋诗者,张尔田在为他的《鲍参军诗注》所作序中说他“其诗历宋之后山、宛陵诸家,尽规其度”。所以《诗学》中“宋代诗学”一节篇幅独大,且皆深造自得之言。举重若轻,把头绪纷繁、数量众多的诗人诗派、诗歌诗论,宏观微观相结合,从源到流剖析清楚,功力毕见。
首先他对宋初名噪一时的“西昆派”的优长局限以及后人评价的得失进行了高度概括:“要而论之,杨(亿)、刘(筠)诸人,时际升平,故其为诗,雍容典赡,无唐末五季衰飒之气,此其胜也。然而专工对偶,疏于气格,词华虽丽,六义则缺,此其短也。清初吴之振作《宋诗钞》,遂置亿不录,良有所见。而纪晓岚乃称西昆体取材博赡,炼词精整,非学有根柢,不能熔铸变化,自名一家,未免阿所好矣。”[56]想改变西昆风气的是苏舜钦与梅尧臣。“西昆之焰既戢,而苏子美、梅圣俞继起,称‘苏梅’体。才力体制,尽翻西昆窠臼。”[57]“宋初之诗,至苏、梅一变。《刘后村诗话》云:‘苏、梅二子,稍变以平淡豪俊,而和之者尚寡。’是故其时去西昆之风未远,前乎苏梅者,有王禹偁,欲变之而未能,盖王无师友讲习也。(见叶水心语)至苏、梅稍变之,而和者尚寡。”[58]彻底改变西昆风气的是欧阳修,“至欧阳修出而尽变之”。欧阳修创作成就如何?毁誉不齐,存在争议:“论欧公之诗,抑有毁誉不齐者,李调元谓欧诗全是有韵古文。王渔洋则谓宋承唐季衰陋之后,至欧公始拔流俗。然李不喜宋诗,其言未足为允。渔洋称欧公七言长句高处直追昌黎。就其所长而言,是则七言古体其最也。”其诗学则学韩愈。“欧公为人,尝以昌黎之后一人自命,其文学昌黎,于诗亦然。”[59]
欧阳修之后,宋代的大诗人是王安石与苏轼。“欧公之后,苏、黄之前,独推王安石。王渔洋亟称其七言长句。要之,荆公古近体皆能之。”王的诗学渊源杜甫。“荆公之诗,一致力于杜甫,尝谓世之学者,至乎甫而后为诗,不能至,要之不知诗焉而。(见《老杜诗后集序》)夫在宋之初,缀拾韩文者欧公也(见《记旧本韩文后》),缀拾杜诗者荆公也。”[60]对荆公诗的弱点,王渔洋认为:“荆公狠戾之性,见于其诗文,可望而知”。黄氏评道:“盖渔洋选七言,首录荆公以继欧阳后,然犹讥其狠戾。是则荆公之诗虽佳,而性情有未理矣。又在宋蔡绦论之曰:‘荆公诗乏风骨,一味清新耳。’黄山谷亦谓荆公诗暮年方妙,惟格高而体下。由是观之,亦见其本质有未美处,不独渔洋讥之。”[61]
对苏诗的评价,黄节认为宋人最为得当。“同时与荆公齐名者则苏轼也。近世论东坡之诗者,渔洋举其七言长句,以为子美、退之后一人。要之东坡诸体皆工,而七古为最。在宋张芸叟论之云:‘东坡诗如武库初开,矛戟森然,一一求之,不无利钝。’是则论东坡之诗者,当观其大而已。若一一求之,微独东坡,即子美、退之亦岂能无可訾者欤。陈后山云:‘东坡始学刘禹锡,故多怨刺,学不可不慎也。晚学太白,至其得意则似之矣。然失于粗,以其得之易也。’后山亲见东坡,其所言当必不谬。今观东坡初年诗,则怨刺之作居多,晚年稍变之以豪放,亦适如后山之言。然则读东坡诗者,分别以观之可矣。”[62]
北宋最大的诗派为影响深远的江西诗派。“其所谓江西云者,以山谷为江西人,从山谷一派者,故谓之江西诗派耳。由是言之,江西诗派可论者,又只有山谷、后山两家而已。山谷出东坡之门,然而东坡独心折山谷之诗,数效其体。盖山谷虽脱胎于杜,顾其天资之高,笔力之雄,自辟庭户,实足配食子美。(王渔洋语)五七言古律皆工,七绝则千篇一体,稍乏风韵耳。自王荆公提倡杜诗,其时风气尚未大开,至山谷而杜之风始盛。”[63]山谷学杜,又非表面模拟。“山谷教人为诗,在乎精研经史,是故山谷于诗虽学杜,而能自成面目,由其读书之功也。”[64]
江西诗派的另一巨子陈师道诗学山谷,有人认为“后山诗且贤于山谷”,黄节认为:“平心而论,后山之洒落,不如山谷,综其全集观之,大抵叹老嗟悲之词为多,而山谷则否,此其所以不如也。当是时,江西诗派为众所趋,学山谷者往往规抚形似,惟后山虽师山谷,而实远祖少陵。山谷叹以为深得于老杜(见任渊序),信知言矣。魏衍又称其诗语精妙,未尝无谓而作,其志意行事,班班见于其中。是则读后山集者,尤当兼观其行及其际遇,以见其立言之旨,始为善学后山者耳。”[65]如何看待陈诗叹老嗟悲问题,黄节见解独到且富有启发性:“虽然后山之诗多怨也,吾所谓其叹老嗟卑之词为多。然则读后山诗者,以此短之可乎?曰不可。”为什么?“虽然平心而论,后山之诗不能谓之不多怨,喜其多怨而不失身耳。观后山却章惇之见,以至终身不用,却赵挺之之裘,以至受寒而死,是岂少陵所能为者?故有后山持身之义,则诗虽多怨而无害。否则叹老嗟卑,其言愈冷,其中愈热,鲜不至于失身不止,是未善学后山而得其害矣。害不仅在文字而在性情矣。性情之失,而身名随之,比比又皆是。吾实有所见而言之,欲以救今日学后山之失者,此非小故也。”[66]
南宋诗坛,状态若何?“南渡留传之富,卓然成家,以杨、陆二子为最。”杨万里在两宋诗坛中的地位怎样?“平心而论,以诚斋比之黄、陈,自是不及,惟在南宋,则必推其名家。”而在南宋与陆游相较,诗才、立身亦自不同。“夫以诗论,则杨较逊于陆,若论晚节,则陆不逮杨。”[67]南宋最大诗人还当属陆游。陆游的诗学渊源较少被论者涉及,黄节却说得十分明确:“若夫放翁诗派源出于江西,则尤足详述。放翁学诗于曾几,曾几之学出于韩驹。而韩驹列名于江西诗派,一传为曾几,再传为放翁。”[68]这只是就师友传习授受而言,其实江西诗派的鼻祖是杜甫,黄氏引刘后村论放翁诗曰:“放翁学力似杜甫。”又引《唐宋诗醇》之论:“观游之生平,有与杜甫类者,少历兵间,晚栖晨亩,中间浮沉中外,在蜀之日颇多,其感激悲愤忠君爱国之诚,一寓于诗。酒酣耳热,跌荡淋漓,至于渔舟樵径,茶碗炉熏,或雨或晴,一草一木,莫不著咏歌以寄此意,此与杜甫之诗何以异哉。诗至万首,瑕瑜互见,譬之深山大泽,色合者多,不暇剪除荡涤。若捐疵颣,存英华,略纤巧可喜之词,而发其闳深微妙之旨,实可与李、杜、韩、白诸家,异曲同工,追配东坡而无愧者也。”黄节对放翁各体诗的评价是:“诸体皆工,七律尤长,惟排律及五言差逊。《四库提要》论其诗能自辟一宗,不袭黄、陈旧格,是在学者细意辨之而已。”[69]
黄节对南宋其他流派与诗人的评价也使人耳目一新,如对徐照、徐玑、翁卷、赵师秀等“永嘉四灵”的评价即其一例,说他们“为诗力追晚唐,以矫江西派之失。四子之诗,所传只人各一卷,不足以窥其全。然虽刻意雕琢而取径太狭,终不免破碎尖酸之病”。再如评南宋末的范成大与姜夔也眼光独到,说他们“出入于江西诗派而不为其所囿”,“石湖晚年始学苏、黄,白石则初年学山谷,而晚年则否”。范成大的学诗历程是“早岁吟咏,实溯中唐而下”,“中年以后,骨力乃以渐而遒,盖追溯苏、黄遗法,而约以婉峭。较其才调之健不及诚斋,而无诚斋之粗豪。气象之阔不及放翁,而无放翁之窠臼。允堪伯仲之间耳”。[70]姜夔取径则与之相反。“白石自三薰三沐师黄山谷。居数年,一语噤不敢吐,始大悟学即病,顾不若无所学为得,于是山谷诗亦束高阁。(见其自叙)盖是时喜宗江西者,皆落黄、陈窠臼,惟白石翻然而悟。故又自谓求与古人合,不若求与古人异。向也求与古人合,今也求与古人异。及其无见乎诗也,则不求与古人合而不能不合,不求与古人异而不能不异。(亦见自叙)由其言观之,故曰白石初年学山谷,而晚年则否,可以知矣。凡一诗一文,必有一时之风尚。趋风尚者,虽贤达亦所不免,然众趋而趋,则逐人后不能自立。惟有学识者,于众中自辟门户。白石谓‘学即病,不若无学为得’,非谓不学,谓不可随人所学而学之耳。不然,使白石而不学也,奚能成其为白石也哉。”正因如此,“南渡诗家,能从江西派入,而不从江西派出者,又独推白石矣”。[71]
“金元诗学”一节中说道:“辽之诗学,无足称述,至金亦惟元好问一人而已。”至于元代,黄氏概括说:“夫诗至元代欲复唐音而才力薄弱,自道园而外,实无足与宋贤相较者。吴渊颖、杨铁崖力追唐代,曾未能至于遗山。盖诗至元而衰矣。汪师韩《诗学纂问》论宋元以后诗以为有四美焉:曰博、曰新、曰切、曰巧。既美矣,失亦随之:学虽博,气不清也,不清则无音节。虽新,词不雅也,不雅则无气象。且也切而无味,则象外之境穷;巧而无情,则言中之意尽。是虽泛论宋元后诗人,要之其言实有所见者,文章与风俗盖隐隐相系。元代之风俗远逊宋时,故气不清则词不雅,此必至之势也。东坡曰‘言有尽而意无穷’者,天下之至言,元以后知此者盖已稀矣。”[72]
对明代之诗,黄氏认为:“有明一代之诗,步趋唐辙,视元则伯仲,而比宋则逊矣。”[73]所以《诗学》只略述其梗概而已。
黄节以革命先进的身份,本可高官厚禄,安享尊荣,但他却甘愿清贫,一生孜孜矻矻,作诗、讲诗、研诗不倦,目的何在?他在《阮步兵咏怀诗注·自叙》中说出了自己的苦心:“世变既亟,人心益坏,道德礼法尽为奸人所假窃,黠者乃藉辞图毁灭之。惟诗之为教,最入人深,独于此时学者求诗则若饥渴。余职在说诗,欲使学者由诗以明志而理其性情,于人之为人,庶有裨也。”[74]“夫雅废国微,谓无人服雅而国将绝尔。国积人而成者,人之所以为人之道既废,国焉得而不绝,非今之世邪?余以饥寒交困,风雪穷冬,茅栋孰忧,妾御求去,故乡路阻,妻孥莫保,暮齿已催,国乱无已,而独不废诗。余亦尝以辨别种族,发扬民义垂三十年,其于创建今国,岂曰无与?然坐视畴辈及后起者藉手为国,乃使道德礼法坏乱务尽。天若命余重振救之,舍明诗莫由。”[75]正因如此,他研注古诗时,“往往中夜勤求未得,则若有鬼神来告,豁然而通。余是以穷老益力,虽心藏积疾,不遑告劳者,为古人也,为今人也”[76]。
《自叙》作于1926年,其时正是风雨如磐,新旧军阀为争权夺利而混战不已之时。黄节以诗学作为挽回世道人心的手段和为民族国家尽力的途径,是有意识的,是高度自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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