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刘师培的中古文学研究的介绍

刘师培的中古文学研究的介绍

时间:2023-07-2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刘师培继承了家族的治学传统,在短促的35年的一生中,勤于著述,笔耕不辍,成就斐然。另外,刘氏当年任教北大时的受业弟子罗常培曾记有四种授课笔记:一、群经诸子,二、中古文学史,三、《文心雕龙》及《文选》,四、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刘师培在文学研究中,造诣最深的是中古文学研究,其代表性成果即《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这段时间内,林林总总的各种中国文学史已经出版很多。

刘师培的中古文学研究的介绍

刘师培(1884—1919),字申叔,江苏仪征人。清末结识章太炎、章士钊等反清志士,受他们影响,遂参与反清的革命活动。改名光汉,著《攘书》,创办《警钟日报》,鼓吹排满复汉。后又改变革命立场,依附清两江总督端方,入端方幕府。端方被杀后,又加入为袁世凯鼓吹帝制的筹安会,为“筹安会六君子”之一,被袁世凯授为“上大夫”。袁氏死后,他流寓天津,无以为生。当时初任北京大学校长的蔡元培爱惜人才,于1917年秋季聘他任北京大学文科教授,兼任文科研究所国文门指导教师,担任“中国文学”、“中国古代文学史”等课程的讲授,指导文科研究所国文门经学、史传、中世文学史、诸子四科。此后两年时间他一直任教北京大学,直到1919年11月20日病逝。

刘师培聪颖过人、才思敏捷,又有家学渊源。其曾祖文淇、祖父毓崧、伯父寿曾、父亲贵曾都是名重一时的经学家,四世治《春秋左氏传》,而代代相续的《春秋左氏传旧注疏证》最后犹未完稿,其家族治学之勤奋与严谨可见一斑。刘师培继承了家族的治学传统,在短促的35年的一生中,勤于著述,笔耕不辍,成就斐然。其身后由钱玄同编定、宁武南氏印行的《刘申叔先生遗书》所收著作即达74种。蔡元培在《刘君申叔事略》中说:“所著书经其弟子陈钟凡、刘文典诸君所搜辑,其友钱君玄同所整理,南君桂馨聘郑君裕孚所校印者,凡关于论群经及小学者二十二种,论学术及文辞者十三种,群书校释二十四种,除诗文集外,率皆民元前九年以后十五年中所作,其勤敏可惊也。向使君委身学术,不为外缘所扰,以康强其身,而尽瘁于著述,其成就宁可限量?惜哉!”[6]刘师培为学横贯四部,既博且精,他与章太炎、王国维一样,是名符其实的国学大师。

刘师培的文学研究著作也有多种,如《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广阮氏文言说》、《骈文读本序》、《与人论文书》、《古文辞辨》、《文说》、《文章源始》、《文学出于巫祝之官说》、《文章学史序》、《论文杂记》、《南北文学不同论》、《论说部与文学之关系》、《论近世文学之变迁》等。此外,《刘申叔先生遗书》中还有若干涉及文学的篇章,如《诗分四家说》、《各诗国风分主八节说》、《齐诗大小雅分主八节说》、《楚辞考异》、《读全唐诗书后》、《樊南文集详注书后》、《苏诗合注书后》、《读全唐诗发微》等,其中前三篇为经学研究,后数篇为文学典籍之校勘文章。另外,刘氏当年任教北大时的受业弟子罗常培曾记有四种授课笔记:一、群经诸子,二、中古文学史,三、《文心雕龙》及《文选》,四、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后来由罗常培整理问世的有《汉魏六朝专家文研究》及《文心雕龙》中的“颂赞篇”、“诔碑篇”两种。

刘师培在文学研究中,造诣最深的是中古文学研究,其代表性成果即《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该书成为近百年来众所公认的文学史经典之作,至今畅行不衰。同样也是中古文学专家的鲁迅对该书给予了很高评价。他在1928年致台静农的信中说:“中国文学史略,大概未必编的了,也说不出大纲来。我看过已刊的书,无一册好。只有刘申叔的《中古文学史》,倒要算好的,可惜错字多。”[7]鲁迅还在他著名的讲演《魏晋风度及文章与药及酒之关系》中说到,研究魏晋文学最重要的三种书除清严可均辑的《全上古三代秦汉三国晋南北朝文》、丁福保辑的《全汉三国晋南北朝诗》而外,“辑录关于这时代的文学评论有刘师培编的《中国中古文学史》。这本书是北大的讲义,刘先生已死,此书由北大出版。上面三种书对于我们研究有很大的帮助。能使我们看出这时代的文学确有点异彩。我今天所讲,倘若刘先生的书里已详的,我就略一点;反之,刘先生所略的,我就较详一点”[8]。鲁迅这次讲演的时间是1927年,同致台静农的信一样,距刘师培逝世的时间已将近十年。这段时间内,林林总总的各种中国文学史已经出版很多。除《中国小说史略》、《汉文学史纲要》外,鲁迅还有编写一部完整的中国文学史的夙愿,他必然会留心各种文学史并比较其优劣。鲁迅又是中古文学专家,他不仅有很多文学批评层面研究的杰出成果,在文献领域他也坚持不懈地校勘嵇康的作品,完成并出版了周校《嵇康集》。所以他对《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的评价是从专业角度出发,极具权威性的。蔡元培在《刘君申叔事略》中说:“余长北京大学后,聘君任教授。君时病瘵已深,不能高声讲演。然所编讲义,元元本本,甚为学生所欢迎。”[9]可见此书当时即为校长、学生所推重,并具有“元元本本”的特色。

《中国中古文学史讲义》共五课,分别是“概论”、“文学辨体”、“论汉魏之际文学变迁”、“魏晋文学之变迁”、“宋齐梁陈文学概论”。在写法上也有着自己的特色,每一课都以罗列当时的文学评论材料为主,条分缕析,眉目粲然,材料完足,观点自见。再加上作者画龙点睛式的评点,概括揭示出各则材料之间的内在联系,连缀成文,浑然一体。

第一课虽然阐明作者自己的文学观是重“文”轻“笔”,重俪词轻散体,但却明确指出对偶是汉语言的根本特点。本课开宗明义地指出:“物成而丽,交错发形,分动而明,刚柔判象,在物佥然,文亦犹之。惟是捈欲通,纮埏实同,偶类齐音,中邦臻极。何则?准声署字,修短揆均,字必单音,所施斯适。远国异人,书违颉诵,翰藻弗殊,侔均斯逊。是则音泮轾轩,象昭明两,比物丑类,泯踦从齐,切响浮声,引同协异,乃禹域所独然,殊方所未有也。”这段文字后面作者又概括揭示了文章大意:“此一则明俪文律诗为诸夏所独有,今与外域文字竞长,惟资斯体。”[10]中国文学的这种特质也一直为陈寅恪所思考:“中国之文学与其他世界诸国之文学,不同之处甚多,其最特异之点,则为骈词俪语与音韵平仄之配合。就吾国数千年文学史言之,骈俪之文以六朝及赵宋一代为最佳。”“六朝及天水一代思想最为自由,故文章亦臻上乘,其骈俪之文遂亦无敌于数千年之间矣。”[11]“赵瓯北诗话盛称吴梅村歌行中对句之妙。其所举之例,如‘南内方看起桂宫,北兵早报临瓜步’等,皆合上等对子之条件,实则不独吴诗为然,古来佳句莫不皆然。岂但诗歌,即六朝文之佳者,其篇中警策之俪句,亦莫不如是。”“今言及此者,非欲助骈俪之文,增高其地位。不过藉以说明对偶确为中国语文特性之所在,而欲研究此种特性者,不得不研究由此特性所产生之对子。此义当质证于他年中国语言文学特性之研究发展以后。”[12]刘氏较陈氏早十几年认识到这一点,确为独得之见,不能简单地以重骈轻散的保守文学观视之。陈寅恪一生都在思考这个问题,而且还期待后来者继续研究。这也启发我们重视和研究这一问题。从这点出发,刘氏认为“非偶词俪语,弗足言文”。而这类“文”又以六朝齐梁为优:“故沉思翰藻,今古斯同,而美媲黄裳,六朝臻极。”“齐梁文词于律为进,弗得援后世弗程律之作,上薄齐梁。”骈俪之文既然是符合语言规律的,那么清代桐城派以华而不实相诟病也并非平情之论:“沉思翰藻,弗背文律,归、茅、方、姚之伦,弗得以华而弗实相訾。”[13]

第二课“文学辨体”的中心是以“阮氏《文笔对》为主,特所引群书,以类相从,各附案词,以明文轨”。“文笔”说是六朝时持续时间长、牵涉范围广的关于文体分类的讨论,目的是用以区别文学与非文学作品的界限。这种讨论唐代以后逐渐消歇,但到了清中期又被刘氏同乡阮元提了出来。阮元不仅在自己创办的广州学海堂以“文笔”之别策问诸生,而且写有《文言说》、《文韵说》来阐明看法。他认为:“凡偶皆文也。于物两色相偶而交错之,乃得名曰‘文’。文即象其形也。”[14]“综而论之,凡文者在声为宫商,在色为翰藻。”[15]刘氏受阮元影响至为明显,这点早就经人指出:“师培步武齐、梁,实阮元文言之嗣乳。”[16]“仪征阮氏之文言学,得师培而门户益张,壁垒益固。论小学为文章之始基,以骈文实文体之正宗,本于阮元者也。”[17]他本人又作有《广阮氏文言说》,从文字训诂的角度阐释“文”的含义,因为“阮于许、张、刘诸故训,推阐弗详,故略伸其说”[18],以补其不足。

本课开篇即引《晋书·蔡谟传》以下九条有“文笔”两字的书证,来证明“知古云文笔,犹今人所云诗文、诗词,确为二体”。接着引述颜延之所说“竣得臣笔,测得臣文”等三证来说明“是偶语韵词谓之文,凡非偶语韵词概谓之笔。盖文以韵词为主,无韵而偶,亦得称文。”“文”的概念既明,又引六证来说清什么是“笔”及“笔”的特点和范围:“是官牍史册之文,古概称笔。盖笔从‘聿’声,古名‘不聿’,‘聿’‘述’谊同。故其为体,唯以直质为工,据事直书,弗尚藻彩。《礼·曲礼篇》曰:‘史载笔。’孔修《春秋》亦曰:‘笔则笔,削则削。’后世以降,凡体之涉及传状者,均笔类也。陆机《文赋》,诠述诗赋十体,弗及传记,亦其明征。”“文”、“笔”之义既明,但《南史·孔珪传》“与江淹对掌辞笔”,《陈书·岑之敬传》“雅有辞笔”的“辞”又何所指义?《讲义》的结论是:“据上二证,均辞笔并言:‘辞’字作‘词’,‘词’与‘文’同。《说文》云:‘词,意内而言外也。’《周易·乾文言》曰:‘修辞立其诚。’又《系辞上》曰:‘系辞焉以尽其言。’修饰互文,系缀同情,是词之为体,迥异直言。屈宋之作,汉标《楚辞》,亦其证也。是知六朝之辞,亦以偶语韵文为限。”问题清楚了,“辞”即“词”,而“词”又与“文”相同,是“偶语韵文”。除“辞、笔”并言外,还有“诗、笔”并言者,如赵璘《因话录》:“韩文公与孟东野友善。韩公文至高,孟长于五言,时号‘孟诗韩笔’。”《讲义》认为:“盖诗有藻韵,其类亦可称文;笔无藻韵,唐人散体概属此类。故昌黎之作,在唐称笔;后世文家,奉为正宗:是均误笔为文者也。”由此可知,唐代诗对偶用韵,具备六朝“文”的特点,在与“笔”对举时相当于六朝之“文”。而“笔”则是散体文的总称,即当时所称的古文。而唐后都“误笔为文”了。“文笔”的概念还有一些特殊情形:《南齐书·晋安王子懋传》:“文章诗笔,乃是佳事。”刘氏认为“是笔与诗、文并殊。”其实这里是“文章”与“诗笔”并称,二者都是复词偏义的双音合成词,“章”与“笔”均无义。还有“笔”与“论”并称者:刘禹锡《中山集·祭韩侍郎文》:“子长在笔,予长在论。”《讲义》说:“是笔与论殊。盖笔主直书,论则兼尚植指,故《文赋》隶论于文,于记事之体则否。”这里的“论”不同于“笔”,因“笔”以叙述为主,而“论”则需树立论点进行论证,技法远较“笔”复杂,所以陆机将其分类归属于“文”。

作者最后进行总结,卒章显志,申说了对文笔概念进行辨析的原因:“知散行之体,概与文殊。唐宋以降,此谊弗明,散体之作,亦入文集。若从孔子正名之谊,则言无藻韵,弗得名文,以笔冒文,误孰甚焉。又文苑列传,前史佥同。唐宗以降,文学陵迟,仅工散体,恒立专传,名实弗昭,万民丧察,因并辨之。”

作者用很短的篇幅,简省的文字,将六朝以迄阮元聚讼纷纭的“文笔”论问题,以及“文笔”概念的内涵,辨析得清楚明白。既言必有据,“元元本本”,又要言不繁,切中肯綮。

第三课论述汉魏之际文学变迁,重点突出了三国尤其是建安文学,开篇即总结出建安文学变革的四项原因及鲜明特色。“建安文学,革易前型,迁蜕之由,可得而说:两汉之世,户习七经,虽及子家,必缘经术。魏武治国,颇杂刑名,文体因之,渐趋清峻,一也。建武以还,士民秉礼,迨及建安,渐尚通侻,侻则侈陈哀乐,通则渐藻玄思,二也。献帝之初,诸方棋峙,乘时之士,颇慕纵横,聘词之风肇端于此,三也。又汉之灵帝,颇好俳词,(见杨赐《蔡邕传》)下习其风,益尚华靡,虽迄魏初,其风未革。”外部的社会原因,文学自身发展的需要,都使文学革新成为必然。

接下来引用了刘勰《文心雕龙·时序》论述东汉三国文学部分,来显示这一阶段文学变迁的轨迹。作家作品是构成文学史最重要的因素,古代作家的生平事迹主要依靠正史列传的记载。《讲义》罗列了《魏志·王粲传》以下十条传记材料来“审三国人文之大略”。尤其是《王粲传》不仅记载了王粲,而且是记载建安七子最系统的文献。还记录了七子之外的邯郸淳、繁钦、路粹、丁仪、丁廙、杨修、荀纬等人。并且还兼及七子家族及后代,如应玚之弟应璩、阮瑀之子阮籍,还有嵇康、吴质等,建安、正始文学家粲然略备,“据以上诸传,可审三国人文之大略”。作者又罗列了一些正史传记中对文学家文藻、文才的评价,如“《吴志·王蕃、楼玄、贺邵、韦曜、华覈传评》:薛莹称蕃弘博多通,玄才理条畅,邵机理清要,曜笃学好古,有记述之才。胡冲以为玄、邵、蕃一时清妙,略无优劣;必不得已,玄宜在先,邵当次之,华覈文赋之才,有过于曜,而典诰不及也。”从而“审三国文体之大略”。

对建安文学的评价,《讲义》首先全录了曹丕的《典论·论文》,认为“此篇推论建安文学优劣,深切著明。文气之论,亦基于此。”又引录曹丕《与吴质书》、曹植《与杨德祖书》、杨修《答临淄侯笺》三书,因这几封信“于建安诸子文学得失,足审大凡”。但刘氏认为“于建安文学得失,品评綦当”还属《文心雕龙》“才略篇”、“体性篇”、“风骨篇”中的三则对建安作家直接评价的文字。除一般评价之外,建安文学的一些特异之点,当时的论述文字也被引录无遗。《宋书·谢灵运传论》说曹氏父子“以情纬文,以文被质”,“子建、仲宣以气质为体”,提出了“气质”说,刘氏认为“与彦和所论文气合”。而《文心雕龙》“明诗篇”所说“暨建安之初,五言腾踊”,建安作家群的诗作“慷慨以任气,磊落以使才”都说明“建安诗体殊于东汉中叶之作”。

本课还有“附录”,选录祢衡等人的文章,目的是:“汉魏之际,文学变迁,既如上课所述矣。然其变迁之迹,非证以当时文章各体,不足以考其变迁之由。”所以“略录祢衡以下文章十二篇,以明概略。”作者选文以类相从,每类后作者均加精辟按语,实则是对这段文学规律的概括总结。

在引录祢衡《鲁夫子碑》、《吊张衡文》后,按语写道:“东汉之文,均尚和缓;其奋笔直书,以气运词,实自衡始。《鹦鹉赋序》谓:‘衡因为赋,笔不停缀,文不加点。’知他文亦然。是以汉魏文士,多尚骋辞,或慷慨高厉,或溢气坌涌(孔融《荐祢衡疏》语),此皆衡文开之先也。(孔融引重衡文,即以此启。故融之所作,多范伯喈,惟荐衡表,则效衡体,与他篇文气不同。)”点出祢衡为文的特点及导夫先路的开创之功以及对孔融的影响。

陈琳《为曹洪与魏文帝书》文后,总结陈文的特点是:“孔璋之文,纯以聘辞为主,故文体渐流繁富。《文选》所载《檄豫州》、《檄吴将校部曲》二文,亦与此同。”他对后来文风也是有影响的,“文之由简趋烦,盖自此始”。在吴质《答东阿王书》、应璩《与曹长思书》、陶丘一《荐管宁表》文后说:“以上三文,体虽不同,然均词浮于意,足以考文体恢张之渐。”这类文章的风格与东汉之文是不同的,“盖东汉之文,虽多反复申明之词,然不以隶事为主,亦不徒事翰藻也”。对丁仪的《刑礼论》则指出:“东汉论文,如《延笃》、《仁孝》之属,均详引经义,以为论断。其有直抒己意者,自此论始。魏代名理之文,其先声也。”文章虽短,意义却大,摆脱经学羁绊,自己立论,并开曹魏论理文之先河。在刘廙《政论·疑贤篇》、蒋济《万机论·刑论篇》两篇魏代子书之文后,认为这类文“纯以推极利弊为主,不尚华词,与东汉异”。最后又引录了杜恕《请令刺史专民事不典兵疏》、夏侯玄《时事议》等三篇魏代奏疏,并归纳出东汉与魏代奏疏之不同:“东汉奏疏,多含蓄不尽之词。魏人奏疏之文,纯尚真实,无不尽之词。”

在全部引文之后,刘氏提出不同于刘勰的观点,并总结出汉魏文学之四点不同:“《文心雕龙》诸书,或以魏代文学与汉不异。不知文学迹迁,因自然之势。魏文与汉不同者,盖有四焉:书檄之文,聘词以张势,一也;论说之文,渐事校练名理,二也;奏疏之文,质直而屏华,三也;诗赋之文,益事华靡,多慷慨之音,四也。凡此四者,概与建安以前有异,此则研究者所当知也。”这实际是对建安文学特色的概括。

第四课魏晋文学之变迁所述为自魏太和(227—233)以迄正始(240—249)之文学。《讲义》仍是开篇总结这一时期的文学流派及根本特点:“魏代自太和以迄正始,文士辈出。其文约分两派:一为王弼、何晏之文,清峻简约,文质兼备,虽阐发道家之绪,实与名法家言为近者也。此派之文,盖成于傅嘏,而王、何集其大成,夏侯玄、钟会之流,亦属此派。溯其远源,则孔融、王粲实开其基。一为嵇康、阮籍之文,文章壮丽,摠采聘辞,虽阐发道家之绪,实与纵横家言为近者也。此派之文,盛于竹林诸贤。溯其远源,则阮瑀、陈琳已开其始。惟阮、陈不善持论,孔、王虽善持论,而不能藻以玄思,故世之论魏晋文学者,昧厥远源之所出。”

接下来叙“傅嘏及王何诸人”。傅嘏、荀粲、裴徽皆“善言名理”,而“清谈之风,实基于此”。王弼为文“句各为义,文质兼茂,非惟析理之精也”。而何晏之文学,“已开晋、宋之先”。刘氏对嵇康、阮籍文学风格的比较最有见地。如说阮、嵇之文均以“丽”为特色,但二人之“丽”却不同,“阮文之丽,丽而清者也”,“嵇文之丽,丽而壮者也”,“均与徒事藻采之文不同”。“嵇、阮之文,艳逸壮丽,大抵相同。若施以区别,则嵇文近汉孔融,析理绵密,阮所不逮;阮文近汉祢衡,托体高健,嵇所不及:此其相异之点也。至其为诗,则为体迥异,大抵嵇诗清峻,而阮诗高浑。彦和所谓遥深,即阮诗之旨言,非谓阮诗之体也。”“魏初诗歌,渐趋轻靡,嵇阮矫以雄秀,多为晋人所取法,故彦和评论魏诗,亦惟推重二子也。”

“丙”条述及“潘陆及两晋诸贤之文”。“西晋一代,文士实繁”,有张华、左思、孙楚、挚虞、傅玄等人,但“六朝论西晋文学者,必以潘、陆为首。故《宋书·谢灵运传论》以为降及元康,潘、陆特秀;《南齐书·文学传论》亦谓潘、陆齐名”。到了东晋,则又呈现了与西晋不同的风貌:“东晋人士,承西晋清谈之绪,并精名理,善论难,以刘琰、王蒙、许询为宗,其与西晋不同者,放诞之风,至斯尽革。又西晋所云名理,不越老、庄,至于东晋,则支遁、法深、道安、惠远之流,并精佛理,故殷浩、郄超诸人,并承其风,旁迄孙绰、谢尚、阮裕、韩伯、孙盛、张凭、王胡之,亦均以佛理为主,息以儒玄;嗣则殷仲文、桓玄、羊孚,亦精玄论。大抵析理之美,超越西晋,而才藻新奇,言有深致,即孙安图所谓‘南人学问,精通简要’(见《世说·文学篇》)也。故其为文,亦均同潘而异陆,近嵇而远阮。”(www.daowen.com)

《讲义》的最后一课是“宋齐梁陈文学概略”。南朝文学最突出的一点是“文学特立一科”。本课开篇即云:“中国文学,至两汉、魏、晋而大盛,然斯时文学,未尝别为一科(故史书亦无《文苑传》),故儒生学士,莫不工文。其以文学特立一科者,自刘宋始。考之史籍,则宋文帝时,于儒学、玄学、史学三馆外,别立文学馆(《宋书》本纪),使司徒参军谢元掌之(《南史·雷次宗传》)。明帝立总明观,分儒、道、文、史、阴阳为五部(《宋书》本纪),此均文学别于众学之征也。故《南史》各传,恒以‘文史’、‘文义’并词,而‘文章志’诸书,亦以当时为最盛。”“更即簿录之学言之:晋荀勖因魏《中经》区书目为四部,其丁部之中,诗、赋、图赞,仍与汲冢书并列;自齐王俭撰《七志》,始立‘文翰’之名;梁阮孝绪撰《七录》,易称‘文集’。(《七录》序云:‘王以诗赋之名,不兼余制,故改为文翰。窃以顷世文词,总谓之集,变翰为集,于名尤显。故序‘文集录’为内篇第四。’)而‘文集录’中,又区楚辞、别集、总集、杂文为四部,此亦文学别为一部之证也。”

然后“将由宋迄陈文学,区为三期:一曰宋代,二曰齐、梁,三曰陈代”。叙述刘宋文学时,首先探讨了该代文学兴盛的原因:“宋代文学之盛,实由在上者之提倡。”刘宋文学家被当代所推重者与后代迥异:“晋、宋之际,若谢混、陶潜、汤惠休之诗,均自成派。至于宋代,其诗文尤为当时所重者,则为颜延之、谢灵运。”

第二阶段齐、梁文学兴盛的原因还是“由在上者之提倡”。“据《齐书·高帝纪》谓:‘帝博学善属文。’”“故高帝诸子,若鄱阳王锵好文章,江夏王锋能属文,并见《齐书》、《南史》,非惟豫章王嶷工表启、武陵王晔工诗已也。”所以,“宋、齐之际,亦中古文学兴盛之时”,从齐初到齐、梁之际再到梁代,“文士辈出”,作品迭现。到了第三阶段的陈代,“承梁季之乱,文学渐衰”,但世祖提倡,后主又光大其业,“在东宫,汲引文士,如恐不及”,又现复苏之势,出现了徐陵、顾野王这样名重一时的文士。

在结束宋、齐、梁、陈四代文学的描述时,作者又在“总论”中揭示了这个时期的一个重要文学现象,文学之士大都为世家大族出身:“自江左以来,其文学之士,大抵出于世族;而世族之中,父子兄弟各以能文擅名。如《南史》称刘孝绰兄弟及群从子侄,当时有七十人,并能属文,近古未之有(《孝绰传》);又王筠与诸儿论家门文集书谓:‘史传所称,未有七叶之中,人人有集如吾门者。’(《筠传》)此均实录之词。”这些擅文学的世族子弟由于其特殊的主客观条件,形成了自身的特点:一、“当时之人,既出自世族,故其文学之成,必于早岁”;二、“且均文思敏速,或援笔立成,或文无加点”,“此亦秦汉以来之特色”。

作者又总结了宋、齐、梁、陈四个朝代的文学得失,“厥有四端”。“一曰:矜言数典,以富博为长也。齐、梁文翰与东晋异,即诗什亦然。自宋代颜延之以下,侈言用事。”“学者浸以成俗。齐、梁之际,任昉用事,尤多慕者,转为穿凿。”“南朝之诗,始则工言景物,继则惟以数典为工。(观齐、梁人所存之诗,自离合诗、回文诗、建除诗以外,有四色诗、八音诗、数名诗、州郡名诗、药名诗、姓名诗、鸟兽名诗、树名诗、草名诗、宫殿名诗各体,又有大言、小言诸诗,此均惟工数典者也。)因是各体文章,亦以用事为贵。”这种以隶事用典相高风气的形成,与统治者的倡导是密不可分的。“考之史传,《南史》称王俭尝使宾客隶事”,“梁武集文士策经史事”。“而类书一体,亦以梁代为盛,藩王宗室,以是相高”,“虽为博览之资,实亦作文之助;即《诗品》所谓‘文章略同书抄’,《齐书》所谓‘缉事比类,非对不发,博物可嘉,职成拘制’也”。用典愈多,篇幅愈长。“故当时世主所崇,非惟据韵,兼重长篇”,“诗什既然,文章亦尔。用是篇幅益恢”,“俚词滋众,此必然之理也”。

“二曰:梁代宫体,别为新变也。宫体之名,虽始于梁;然侧艳之词,起源自昔。晋、宋乐府,如《桃叶歌》、《碧玉歌》、《白纻词》、《白铜鞮歌》,均以淫艳哀音,被于江左。迄于萧齐,流风益盛”。“特至于梁代,其体尤昌。《南史·简文纪》谓:‘帝辞藻艳发’,‘然伤于轻靡,时号宫体’。”“盖当此之时,文士所作虽多艳词(如徐摛特有轻艳之才,新声巧变,人多讽习是),然尤为艳丽著者,实惟摛及庾肩吾,嗣则庾信、徐陵承其遗绪,而文体特为南北所崇。”

“三曰:士崇讲论,而语悉成章也。自晋代人士均擅清言,用是言语、文章虽分二途,而出口成章,悉饶词藻。”“晋宋之际,宗炳之伦,承其流风,兼以施于讲学。宋则谢灵运、瞻之属,并以才辩辞义相高,王惠精言清理。”“齐承宋绪,华辩益昌。”“迄于梁代,世主尤崇讲学,国学诸生,惟以辩论儒玄为务,或发题申难,往复循环。”“用是讲论之词,自成条贯,及笔之于书,则为讲疏、口义、笔对,大抵辨析名理,既极精微,而属词有序,质而有文,为魏、晋以来所未有。当时人士,既习其风,故析理之文,议礼之作,迄于陈季,多有可见,则亦士崇讲论之效也。”

“四曰:谐隐之文,斯时益甚也。谐隐之文,亦起源古昔。宋代袁淑,所作益繁。惟宋齐以降,作者益为轻薄,其风盖昌于刘宋之初。”“嗣则卞铄、丘巨源、卞彬之徒,所作诗文,并多讥刺。”“梁则士风益薄,士多嘲讽之文”,“而文体亦因之愈卑矣”。

得失既明,又综合概括了南朝文学的风格特点:“要而论之,南朝之文,当晋、宋之际,盖多隐秀之词,嗣则渐趋缛丽。齐、梁以降,虽多侈艳之作,然文词雅懿,文体清峻者,正自弗乏。斯时诗什,盖又由数典而趋琢句,然清丽秀逸,亦自可观。又当此之时,张融之文,务为诡激;裴子野之文,制多法古。盖张氏既以新奇为贵,裴氏欲挽靡丽之风,然朝野文人,鲜效其体;观简文《与湘东书》,以为裴氏之文不宜效法,此可验当时之风尚矣。至当时文格所以上变晋、宋而下启隋、唐者,厥有二因:一曰声律说之发明,二曰文笔之区别。”

《讲义》完成两年后,1919年5月20日,刘师培在《国故月刊》第三期上发表了一篇《搜集文章志材料方法》(自秦汉迄隋),这篇文章实际是对他编写《讲义》的方法及材料取资范围的总结。这时模仿欧美体例的文学史已出版多种,但刘氏并没采用这种已相当流行的体例,而是另辟蹊径,转向传统的民族编纂学,求索古为今用的方法。文章说:“文学史者,所以考历代文学之变迁也。古代之书,莫备于晋之挚虞。虞之所作,一曰《文章志》,一曰《文章流别》。志者,以人为纲者也;流别者,以文体为纲者也。今挚氏之书久亡,而文学史又无完善课本,似宜仿挚氏之例,编纂《文章志》、《文章流别》二书,以为全国文学史课本,兼为通史文学传之资。”[19]其实这种方法已被他在编写讲义时所采用,以人为纲,下隶所能搜集到的文章材料,点面结合,浑然一体。

文章认为编纂文学史“必以搜集材料为主”,共分四个方面:一、“就现存之书分别采择也”。“正史文苑传,固为搜集材料之大宗,然正史或无文苑传,或文士别立专传”,“则全史之文,均应按卷披阅,其涉及文学者,单句只词,均宜摘采”。[20]其他如正史之注、别史、地方史志,以及子书等等,均在可采之列。二、“就既亡各书钩沉摭逸也。逸书之中,其首应搜辑者,为晋人、宋人、齐人、梁人所撰各文章志。”[21]“此均古代文学史之专书也。今宜检阅各书,刺取所引逸文,以备编辑。然逸书之应采择者,不仅此类,凡汉、魏六朝逸史,以及既逸子书,均宜博采。”[22]三、“古代论诗评文各书必宜详录也。刘氏《文心雕龙》集论文之大成,钟氏《诗品》集论诗之大成,此二书所论,凡涉及历代文章得失及个人诗文得失者,均宜分类摘录。自是以外,刘氏《史通》所论,虽以史书为主,其涉及文章者,亦宜略采。又唐人评论古代文学,虽精密不逮六朝,然可采之词,迹自不乏,似宜检阅《全唐文》一过,凡各文之中,有涉及评论前人文学者,另编抄录,以备采择。(唐人杂史及笔记各书,亦宜略事检阅。)”[23]四、“文集存佚及现存篇目必宜详考也。”“凡汉、魏、六朝各专集,存于今者,卷数异同,均宜详录;其有今无专集者,宜就梅氏、严氏所辑各诗文,注明今存若干篇,以符挚氏《文章志》旧式。”这些看法,对我们今天搜集编写文学史材料,仍然是有启发、指导意义的。

刘师培的文学史观前后一贯,自成系统。发表在《国粹学报》第二十六期(1907年3月4日)上的《论近世文学之变迁》一文,虽然早于《讲义》十年,但二者却呼应紧密,若合符节。该文认为唐以前学术与文学未分,士大夫没有不能文者:“宋代以前义理考据之名未立,故学士大夫莫不工文。六朝之际虽文与笔分,然士之不工修词者鲜矣。唐代之时武夫隶卒均以文章擅长,或文词徒工,学鲜根柢。若夫于学则优,于文则绌,唐代以前未之闻也。”[24]但宋代以后,形势变化。“至宋儒立义理之名,然后以语录为文而词多鄙俗。”“至近儒立考据之名,然后以注疏为文而文无性灵。夫以语录为文可宣于口而不可笔之于书,以其多方言俚语也;以注疏为文可笔于书而不可宣之于口,以其无抗堕抑扬也,综此二派咸不可目之为文。”[25]这种情形到清代更呈两极分化之势,“学日进而文日退”。“古代谓文原于学,汲古既深,摛辞斯美,(如杜诗‘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是。)所谓读千赋者自善赋也。今则不然,学与文分,义理考证之学迥与词章殊科,而优于学者往往拙于为文,文苑、儒林、道学遂一分而不可复合,此则近世之异于古代者也。”[26]

刘师培的“近世”是指从明末到清末这一历史时期,他把本时期的文章分为数派。一是“明代末年复社、几社之英以才华相煽,敷为藻丽之文”。二是“顺、康之交易堂诸子竞治古文,而藻丽之作,易为纵横”。“大抵驰骋其词,以空辩相矜,而言不轨则,其体出于明允、子瞻。”三是“下迨雍、乾,堇浦、太鸿犹沿此体,以文词名浙西,东南名士咸则之,流派所衍固可按也”。另外该文对桐城文派的评价也有着自己的独特视角:“望溪方氏摹仿欧、曾,明于呼应顿挫之法,以空议相演。又叙事贵简,或本未不具,舍事实而就空文。桐城文士多宗之,海内人士亦震其名,至谓天下文章莫大乎桐城。厥后桐城古文传于阳湖、金陵,又数传而至湘、赣、西粤。然以空疏者为之则枯木朽荄,索然寡味,仅得其转折波澜。惟姬传之丰韵,子居之峻拔,涤生之博大雄奇,则又近今之绝作也。”④

文章最后对有清一代的文章变迁进行了概括:“然考其变迁之原,则顺、康之文大抵以纵横文浅陋,制科诸公博览唐、宋以下之书,故为文稍趋于实。及乾、嘉之际通儒辈出,多不复措意于文,由是文章日趋于朴拙,不复发于性情,然文章之征实莫盛于此时。特文以征实为最难,故枵腹之徒多托于桐城之派以便其空疏,其富于才藻者又日流于奇诡。此近世文体变迁之大略也。”[27]

文学发展离不开时间、空间的制约,探讨文学与时代关系的文章汗牛充栋,而探讨文学与地理关系的文章则不多见。刘师培发表于清光绪三十一年(1905)十月十八日《国粹学报》第九期上的《南北文学不同论》,是其所作《南北学派不同总论》中的一篇,就是一篇探讨此问题的有见地、成系统、且影响广远的名文。许文雨曾为讲疏,程千帆曾为笺注,并收入程千帆所著《文论要诠》(后改名《文论十笺》)中。

刘师培首先在《南北学派不同总论》中,从自然地理到人文地理阐述了南北的不同及其对学术的影响。先叙自然地理对人民风习的制约作用:“中国群山,发源葱岭,蜿蜒而东趋。黄河以北为北干,江河之间为中干,大江以南为南干。盖两山之间必有川,则两川之间亦必有山。中国古代舟车之利甫兴,而交通未广,故人民轻去其乡,狉狉榛榛,或老死不相往来。《礼记·王制篇》有云:‘广谷大川,民生其间者易俗。’盖五方地气,有寒暑燥湿之不齐,故民群之习尚,悉随其风土为转移。”[28]接着说明人文风俗对学术的影响:“俗字从人,由于在下者之嗜欲也。风字训教,由于在上者之教化也。汉族初兴,肇基西土,沿黄河以达北方,故古帝宅居,悉在黄河南北。三代之时,学术兴于北方,而大江以南无学。魏、晋以后,南方之地,学术日昌,致北方学者,反瞠乎其后。其故何哉?盖并、青、雍、豫,古称中原,文物声名,洋溢蛮貊,而江、淮以南,则为苗蛮之窟宅。及五胡构乱,元魏凭陵,虏马南来,胡氛暗天,河北、关中,沦为左衽,积时渐久,民习于夷。而中原甲姓,避乱南迁,冠带之民,萃居江表,流风所被,文化日滋,其故一也。又古代之时,北方之地,水利普兴,殷富之区,多沿河水,故交通日启,文学易输。后世以降,北方水道淤为民田;而荆、吴、楚、蜀之间,得长江之灌输,人文蔚起,迄于南海不衰,其故二也。故就近代之学术观之,则北逊于南;而就古代之学术观之,则南逊于北。盖北方之地,乃学术发源之区也。”[29]

《南北文学不同论》首先阐明南北语言声音不同。“南声之始,起于淮、汉之间;北声之始,起于河、渭之间。故神州语言,虽随境而区,而考厥指归,则析分南北为二种。”[30]然后叙述南北文章之区别。“声音既殊,故南方之文亦与北方迥别。大抵北方之地,土厚水深,民生其间,多尚实际。南方之地,水势浩洋,民生其际,多尚虚无。民崇实际,故所著之文,不外记事、析理二端。民尚虚无,故所作之文,名为言志、抒情之体。”[31]

接着按时代从“六艺”、先秦诸子、两汉、魏晋、南北朝、隋唐、宋、金元明,直到清代中叶的文学现象,都依南北来区分其异,断制谨严,线索清楚,给后人以很大启发。但从另一方面来看,该文局限也很明显,即过多着眼南北文学之异,而没有注意南北文学的逐渐趋同。这一点早经程千帆指出:“吾国学术文艺,虽以山川形势、民情风俗,自古有南北之分,然文明日启,交通日繁,则其区别亦渐泯。东晋以来,南服已非荒徼;五代以后,中华更无割据。故学术文艺虽有南北之分,然其细已甚,与先唐大殊。刘君此论,重在阐明南北之始即有异,而未暇陈说其终则渐同,古则异多同少,异中见同;今则同多异少,同中见异。此其今古之殊,亦论吾华文学发展之地理因素所不可忽视者也。且地理区分,于文学之发展,固不失为重要之因素,然实非决定性之条件。刘君此论,于我国文学南北之殊,强调过甚,遂舍此一端,即无以解释周、秦以次文运之变迁,此亦一往之见。今诵此篇,于斯种种,固不可不分别观之也。”[32]

刘师培思想敏锐,目光如炬,在文学研究中不断开辟新领域,发现新问题。比如以诗证史问题,钱谦益实开其端绪,至陈寅恪而大倡之,并有《元白诗笺证稿》等著作行于世。刘师培亦关注此问题,他在清光绪三十四年(1908)于《国粹学报》第四十六期发表《读<全唐诗>发微》一文,举出十九例唐诗例证与史书互证:“《全唐诗》中所载感时伤世之诗,均可与史书互证。如杨炯《和刘长史答十九兄》诗,言刘延嗣官润州为徐敬业所执也(故诗有‘石城俯天阙’诸句,又有‘危言数贼臣’句)。岑参《骊姬墓下》诗,言武惠妃之事也(诗言‘献公恣耽惑,视子如仇雠’,又言‘欲吊二公子,潢汾无轻舟’,刺讥之言可见)。高适《辟阳城》诗(诗言‘何得英雄主,反令儿女欺’,又云‘母仪俱云失’),祖咏《古意》诗(诗云‘夫差日淫放,举国求妃嫔’,又云‘楚王竟何去,独自留巫山’),李嶷《读前汉书外戚传》(诗云‘印绶妻封邑,轩车子拜郎’,又言‘宠因宫掖里’),均讥杨妃之宠,兼刺元宗之色荒。白居易《思子台有感》(序言‘祸胎不独在江充’,诗言‘但以恩情生隙罅,何人不解作江充’,又言‘但使武皇心似烛,江充不敢作江充’),郑还古《望思台》(诗云‘谗语能令骨肉离’),许浑《读戾太子传》(诗云‘佞臣巫蛊已相疑,身殁湖边筑望思’),温庭筠《四皓诗》(诗云‘但得戚姬甘定分,不应直有采苓翁’),均刺文宗之废立,兼悼太子之沉冤。自此以外,则权德舆《读谷梁之作》(诗云‘奈何赵志父,独举晋阳兵’,又云‘群臣自盟歃,君政如赘旒’),指李怀光之事言。吴融《无题》之什(诗云‘沁园芜没伫秋风’,又云‘粉貌早闻残洛市,箫声犹自傍秦宫。今朝陌上相非者,曾此歌钟几醉同’),指韦保衡之事言,而戎昱《苦哉行》,则又伤回纥之横暴(诗云‘彼鼠侵我厨,纵狸授梁肉。鼠虽为君却,狸食自须足’,又云‘羶腥逼绮罗’),感时抚事,情见乎词。推之李华《咏史》、王翰《飞燕篇》,均指陈宫闱之失,敷陈往事,以寄讽谏之忱。罗隐《咏史》诗,韩偓《有感》诗、《观斗鸡》诗,均历指邪臣之非,比物兴怀,以写离忧之思。汇而观之,可以考见唐代之秘史矣。其足以考证人物者,其证尤多。如岑参《送许拾遗恩归江南拜亲》诗,许拾遗者,即杜少陵诗中所谓许八拾遗也。李渥有《秋日登越王楼献于中丞》诗,李渥者,即《唐摭言》所记之李渥也。此亦《全唐诗》有补于考史之征。”[33]刘氏写作此文时只有二十五岁。该文是“采铜于山”的原创之作,是他在阅读《全唐诗》中发现的问题,并得出结论后排列在一起,省略了中间的考证论述过程。当代学者卞孝萱有鉴于“《读<全唐诗>发微》无单行本,知者极少。为了不埋没刘氏对《全唐诗》的研究、考证成绩,尤其是以唐诗证史的创获”,撰写了《刘师培以唐诗证史》来进行“补证”和“引申”,“逐一考出古典、今典,以补刘氏之所未言”,“略加发挥,以尽其意”。[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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