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核心精神的嬗变
中国传统文化内涵可分三个层次,物质的——制度的——心理的;文化的物质层面是最表层的;道德规范、价值观念、心理结构、思维方式、审美趣味等潜文化,属于最深层的;而文化的制度层面则介于两者之间。一种文化的特有精神可以称为文化精神,文化精神在文化模式中是最具决定力的价值系统。这种文化精神在文化中无所不在,而构成唐宋文化精神的内核就是儒家思想。众所周知,传统儒家思想在唐宋之际有一个重要的转型,这就是新儒学的形成。在特定语境中,也可以将新儒学称为理学、道学或宋学。对此,不妨援引宫崎市定的论述:“宋学的功绩,在证明经的真理,树立儒教独自的宇宙观和人生观”。“这种对儒教的认识的变化,是一种思想解放。如果不能打破旧日儒教的框框,则新儒教无法出现。这个思想解放亦是从唐末开始的一种倾向,到了北宋仁宗时代,特别成为盛大潮流”(113)。
与中唐以前迥然不同,新儒学成为唐宋变革期文学艺术的精神核心,也深刻浸润了文学艺术的诸多层面。概而言之,宋学对文学艺术的最大影响就是催生了重道崇理的文艺观。周敦颐言简意赅地概括了这一文艺观:
文所以载道也。轮辕饰而人弗庸,徒饰也,况虚车乎。文辞,艺也;道德,实也。笃其实,而艺者书之,美则爱,爱则传焉。贤者得以学而至之,是为教。故曰:言之无文,行之不远。然不贤者,虽父兄临之,师保勉之,不学也;强之,不从也。不知务道德,而第以文辞为能者,艺焉而已。噫!弊也久矣!(114)
在这种文艺观的主导下,“载道”、“用道”成为文艺创作的终极价值指向,“忧道”、“乐道”成为文艺作品的思想评判标准。以文学而言,尽管有时界限相当模糊,但载道、用道之作,多采取议事、说理的表现形式,而忧道、乐道则主要用于抒情、写景的表现形式。在艺术领域的具体创作上,这种界限更难区分,但政事类的艺术创作较多表达载道、用道的主题思想,而生活类的艺术作品则更多表现忧道、乐道的价值取向。
具体来说,宋学对诗学的最大影响就是传统诗教观的复兴与发展。在理学家那里,不仅力图在文艺理论层面解决诗与道的关系,而且试图在实践层面进行示范。关于前者,从宋初三先生,中经北宋五子,降至南宋朱熹,都有相关论述。连张栻也提倡学者之诗而贬抑诗人之诗(115)。关于后者,两宋著名理学家,从开山的周敦颐到集大成的朱熹,都有诗作传世,元代金履祥《濂洛风雅》选录48位理学家的诗作,邵雍、朱熹都多达千首以上。这些诗也称“道学体”,分为理语诗与理趣诗。用钱钟书的说法,前者不过是“坦直说理之韵语”,后者则“不乏说理,而状物态以明理;不空言道,写器用之载道。拈形而下者,以明形而上”(116)。理趣诗是文学与理学联姻的产儿,也是理学家染指诗坛的硕果。
关于诗教观的理论与实践,不仅仅局限理学家与道学体,而且蔓延到整个两宋诗坛。欧阳修主张:“诗之作也,触事感物,文之以言,美者善之,恶者刺之,以发其揄扬怨愤于口,道其哀乐喜怒于心。此诗人之意也。”(117)苏轼也认为:“诗人之义,托事以讽,庶几有补于国”(118)。都是对复兴诗教观的论述。在诗歌实践上,道学体也影响了两宋诸多诗人:黄庭坚、陆游、刘克庄、陈起都写过为数不少的理语诗;苏轼、王安石、范成大、杨万里的诗集里也可以找出相当数量的理趣诗。这些名诗人在诗道观上与理学家呈现出高度的统一性,足以表明宋学对当代诗学的主导作用。
理学对词学的影响同样不容忽视。相对而言,理学家论词似较论诗为少,但倾向性却相当明确。总体说来,词为艳科,理学家采取严厉的排斥态度,强调“词曲并要严谨依礼法”,晏几道词“落花人独立”被杨万里给以“好色而不淫”的好评,而欧阳修《近体乐府》则遭到黄震“皆艳词”的棒杀(119)。同样基于重道崇理的文艺观,豪放词派颇得理学家首肯,在他们看来,豪放派的爱国词较好实现了载道、用道的社会功用(120)。理学对词学的影响主要在南宋,“雅正”观念最终成为词坛的共识,所谓“词欲雅而正,志之所之,一为物所役,则失其雅正之音”(121),南宋末年这段词论俨然如出理学家之口。
唐宋古文运动可分唐宋两段把握,道学影响的轨迹比起诗词来更为清晰。晚唐韩愈是宋学的源头,北宋欧阳修也是宋学奠基期的重要学者,在唐宋古文运动中,文统与道统始终合一,承载起文学与新儒学的双重使命。苏轼把韩柳为领袖的唐代古文运动概括为“文起八代之衰,而道济天下之溺”(122),点明了这种双重使命。进入宋初,柳开首先标榜:“吾之道,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道;吾之文,孔子、孟轲、扬雄、韩愈之文也。”(123)这一以道统文说,在某种程度上揭示了以他与宋初三先生为代表的宋学文道观,其后从周敦颐到朱熹等理学家流,尽管具体论点有所异同或发展,大体上沿袭同一轨辙。由王禹偁发端,经欧阳修总结的文道观,一方面指出:“大抵道胜者,文不难而自至也”(124);另一方面强调:“君子之所学也,言以载事,而文以饰言,事信言文,乃能表见于后世。”(125)欧阳修完成了古文家的文道观,接纳了宋学重道崇理的合理因素,却又使其与宋学家的文道观保持适当的距离,促成了宋代古文运动的最终胜利。
关于小说中的宋学影响,鲁迅早就给予关注:“唐人小说少教训;而宋则多教训。”在他看来,这是“宋时理学极盛一时,因之把小说也都理学化了以为小说非含有教训,便不足道”(126)。披阅卷帙浩繁的文言小说《夷坚志》,就能不断读到类似说教。即便在白话小说中,也不时感受到说书人喋喋不休的劝谕,他们自觉或不自觉地援引新儒学的价值尺度,“肯定社会伦常道德,用因果报应或道德报应说抚慰人心,为社会中明显的不公辩护”(127)。
在绘画领域,苏轼提倡:“有道有艺。有道而不艺,则物虽形于心,不形于手”(128)。他强调道艺双全,既推重“道”、“理”、“意气”,即新儒学的思想寄托,又重视“艺”,即艺术手段与表现技巧,一方面颇具代表性地折射出新儒学的影响力,另一方面也合理处理了两者的张力。在北宋画坛,苏轼的道艺观与郭若虚的理趣说(129),实为同一命题的不同说法而已。苏轼的“有道有艺”,与“会理会意”相通。有研究者指出:“理意二字,实为宋人绘画思想之总趋向。理虽在于物,而在心悟。由心生意,机即随焉。故须澄彻寸衷,忘怀万虑,或求品格襟怀之高远,或求道德学养之深纯,方能达气韵神趣之全。实为宋人对于绘画思想之大概。”(130)
园林艺术看似与新儒学了无关涉,但理学却将宇宙本体论融入山石林泉,“借物以明道”(131)。理学家认为,园林乃至盆景,无不“可以观止,可以忘机,可以照物,可以看时”(132),使人感受宇宙本体的存在与造化运行的精微,体悟天人合一的观念。诸如“见天地心”这样理学色彩浓郁的景点题名(133),在南宋士人的私家园林中已司空见惯,折射出新儒学对园林艺术无所不在的感染力。
(二)理性精神的辐射效应
宋学呈现出理性主义的倾向,其主要命题道、理、心、性、诚、敬、思无不贯穿着理性精神。当然,宋学理性主义只是道德理性,而不是近代西方的认知理性。宋学主体精神就是道德理性至高无上,宋儒终生求索就是履践道德理性。宋学的理性内涵规范了宋代文化的基本走向,也在文学艺术诸领域产生了辐射效应。
就诗学而言,后人说“唐人诗主情,去三百篇近;宋人诗主理,去三百篇却远”(134),道出中国诗歌在唐宋之际的一大转折。而“言理而不言情,终宋之世无诗”(135),也是从宋诗过于理性而着眼批评的。这种理性主义对诗学观产生了多方面的影响。其一,“以理为主”的批评标准。黄庭坚认为:“好作奇语,自是文章一病。但当以理为主,理得而辞顺,文章自然出群拔萃。”(136)所谓“以理为主”并非“诗教说”的另一种表述,而是指诗歌的意象、文辞、布局都应围绕着一个主脑或中心。其二,“诗法意识”的自觉纯熟。明人指出:“唐人不言诗法,诗法多出宋,而宋人于诗无所得。”(137)这种诗法在江西诗派那里鼓吹到了极致,有所谓“点铁成金”法、“夺胎换骨”法等等,宋诗因而流为“学人之诗”,过度专注在字词句法里讨生活,为诗歌创作戴上了枷锁。南宋诗论家严羽说宋人“以文字为诗”,批评的就是这一弊端。其三,“以文为诗”的艺术特征。随着唐宋嬗代,以文为诗的转向从韩愈到苏轼一路走来,所谓“以文为诗,自昌黎始,至东坡益大放厥词,别开生面,成一代大观”(138)。严羽说宋人“以才学为诗”,实为这一倾向的变本加厉。相对而言,诗歌偏于感情,散文更重理性,“以文为诗”的诗风席卷宋代,宋学理性主义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其四,诗论著述的空前繁荣。自欧阳修《六一诗话》后,诗话作为诗歌评论新体裁很快蔚成风尚,加上其他不以诗话命名的诗论专著,以及散见于笔记与文集中随处可见的诗论,有宋一代诗论数量超过了前代的总和。宋代诗人在创作的同时,热衷于对诗歌创作的经验、方法与规律进行理论探索,不能不视为理性自觉的深刻影响。
与诗相比,词主要是“缘情而绮靡”的载体,但宋学理性也不肯轻易从中全线撤防。与“以文为诗”一样,词学中“以文为词”的艺术特征,虽起于苏轼之后,到辛派词人手中才蔚为大观,但其中宋学理性主义的潜在因素也是毋庸赘言的。有研究者指出,在辛弃疾那里,不仅其“以文为词”借鉴理学诗,将经史古文引入词作,而且稼轩词中对孔孟的敬仰与对颜子之乐的欣羡,也“都是深受当时南宋理学思潮影响所致”(139)。
小说等俗文学虽然偏离主流意识形态,但宋学的形成既然与俗文学的兴起几乎同步,宋学理性主义的身影在俗文学中依然隐约可辨。正如有学者所说:“俗文学的兴起加速了礼教规范下延的速度。早期俗文学(平话、讲史、杂剧、南曲等)中对礼教之尊崇处处可见。”(140)就宋代文言小说而言,尽管实际生活不会缺少富有传奇色彩的事件,但往往停留在本事记载或事实考证的层面(141),已经无法复制唐代传奇那种浪漫诡谲,其根本原因在于宋人对事件过于实际、过于理性的考量。鲁迅所谓“传奇小说,到唐亡时就绝了。至宋朝,虽然也有作传奇的,但就大不相同”(142),就是对此而言的。
宋学理性主义在画学中不难辨认其底色,以至美术史家一语断案:“宋人论画最重一‘理’字”(143)。苏东坡评画拈出“常形”与“常理”的区别:“常形之失,人皆知之;常理之不当,虽晓画者有不知。故凡可以欺世而取名者,必托于无常形者也。虽然,常形之失,止于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当,则举废之矣。以其形之无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谨也。”(144)画论家刘道醇论“识画之诀”在于懂得“六要”和“六长”,而“六要”之一有“变异合理”,“六长”之一有“狂怪求理”(145),即便表现手法变异狂怪也必须有理性精神统摄其间。
宗教的世俗化,是近世社会转型的重要特征之一。在唐宋变革中,这一特征的主要表现就是随着理性主义占据主流地位,宗教的迷狂也被逼出在文学艺术的原先地盘。自中唐开始,在文学艺术的各个领域都不难发现两者之间的消长态势。(www.daowen.com)
以俗文学中讲经为例,唐代分为僧讲与俗讲。前者专讲佛经教义,听众为僧尼;后者以讲故事为主(已不局限于佛经内容),开始挣脱教义的束缚。中唐以后,俗讲尽管仍具宗教性,但正如胡三省所说,“俗讲者又不能演空有之义,徒以悦俗邀布施而已”(146),宗教意味逐渐淡出。到了宋代,俗讲为说话所取代,变文作为俗讲底本则改造成话本,宗教色彩几乎荡然无存。唱道情即“道家唱情”(147),是与道教相关的说唱艺术,据《武林旧事·诸杂伎艺人》,叶道就是唱道情的名角。这种在勾栏演唱的曲种,既然要唱而有情,宗教味也就所剩无几。
美术领域同样如此,晚唐韩幹在寺庙壁画中绘释梵天女,“悉齐公妓小小等写真也”(148),与西方文艺复兴时期圣母像的人间化可谓殊途同归。有研究者指出:“宋代美术,由于继续了唐五代的风气,世俗的美术脱离了宗教的羁绊,而得到了独立的发展。”(149)这在雕塑上表现得尤其显著,无论晋祠的宋塑侍女像,还是大足石刻的观音、普贤、文殊像,已没有多少宗教的意味与功用。而宋代石窟壁画给人的观感,“令人想起的是说理的宋诗和宋代的理学:既失去迷狂的宗教激情,又不是纯粹的名理思辨”,以至让人感叹“艺术与哲学竟是这样的近似”(150)。
宋学理性精神,不仅左右了文学艺术的思想主旨、创作手法,而且还无形中约束了题材内容。相对而言,宋代文学艺术中,以神魔、游仙为主题的作品,不仅无法比肩于前之汉唐,甚至明显逊色于后之明清,即便在《夷坚志》等志怪中,也基本逼退了宗教的迷狂,凸显出劝世的清醒。宋学理性主义对文学艺术的潜在影响确实是不容忽视的。
(三)理想人格的感染力量
宫崎市定指出:“宋代以后,教育普及,士大夫地主散布全国,他们提出的议论和以前大相径庭”;“这些议论,是以当时社会实际为背景的。”这一士大夫阶层,上对社稷安危,下对生民利病,无不抱有舍我其谁的主体意识与深切真诚的现实关怀。他们这种主体意识与现实关怀,不过是宋学倡导的理想人格在家国大事上的具体表现。于是,他们不仅仅借助庙堂政论、学校教学与学术传媒的途径,也必然通过文学艺术予以转达。
有研究者认为:“宋代文学具有强烈的政治性格”(151),说的就是文学中这种宋代特有的主体意识与现实关怀。其具体表现就是,整个文学领域弥漫着浓郁热烈的议论风气。这种风气,可以追溯到中唐前后。众所周知,韩愈古文独多议论名篇;而“唐人诗有议论者,杜甫是也,杜五言古议论尤多”(152)。但唐代文学的议论之风,不过风起青萍之末,与宋代在广度、深度与执著度上不能同日而语。这与陈寅恪所说“天水一代思想最为自由”固然息息相关,深层原因却植根于士大夫阶层的崛起及其主体意识的自觉。
宋文好议论,文学史家多有论述。宋文的议论风尚颇有时代特色。其一,民族危机的大环境与忧患意识的推动力,使得宋文议论之风具有鲜明灼热的现实关怀。苏文标举“言必中当世之过”,王安石也声明议论“务为有补于世而已”(153)。宋代散文家不仅在奏议论说类文体中触及时事,即便史论类文章也充满了时代感,以至后人说:“苏子瞻之史论,北宋之政论也;胡致堂之史论,南宋之政论也。”(154)其二,宋人还把议论风气推广运用到那些并非议论文的文体(例如游记)之中。范仲淹《岳阳楼记》篇末议论千古不朽,王安石的《游褒禅山记》不啻是一篇游记体的说理文,苏轼在《超然台记》前半部分大发祸福忧乐之论,类似情况在其他宋代散文家那里随处可见。
前文从宋学理性主义角度论及宋人“以文为诗”与“以文为词”,这一现象与宋代文学好议论的风气同样大有关系,说到底,也是宋代士大夫高扬主体意识的产物。作为宋诗的主要特点之一,“以议论为诗”(155),当时就有定论。这一风气,肇始于杜甫五言古诗,经韩愈推波助澜,到宋代蔚然成风,欧阳修、王安石与苏轼等宋代诗风奠基者,诗中时杂议论,甚至不乏通篇议论的作品。咏史诗的创作,在宋代“已达到集大成与成熟阶段”(156),这与“以议论为诗”也是分不开的,王安石咏史最擅“翻案”,既欲“翻案”,即不免“议论”。“以文为词”与“以议论为词”,对应于“以文为诗”与“以议论为诗”,不过是从不同角度考察相同现象的不同表述,同样是士大夫主体意识在词创作上的表现。东坡开其端,稼轩集其成,南宋豪放词派尤多议论之作。陈亮“有长短句四卷,每一章就,辄自叹曰:平生经济之怀,略已陈矣”(157)。所谓“经济之怀”,无非士大夫的现实关怀,他的《水调歌头》(送章德茂大卿使虏)简直是一篇恢复策。宋人“以议论为诗”与“与议论为词”颇遭人诟病。对于前者有曰:“宋人多好以诗议论,夫以诗议论,奚不为文而为诗哉?”(158)对于后者有曰:“东坡为词诗,稼轩为词论。”(159)后人从形象思维的艺术规律批评诗词议论过度,“要皆经义策论之有韵者尔”(160),就文学研究言,无疑深中肯綮。但他们没能洞察到现象背后的社会原因,却是士大夫主体意识的空前高涨,就文化研究而言,不免未达一间。
宋学的主体价值与现实关怀,在作为形象艺术的绘画里也有意向性的传达。宋仁宗命画院以历代百余帝王的“美恶之迹”绘成《观文鉴右图》,张挂崇政殿召两府大臣观览,以为与士大夫共治天下的历史鉴戒(161),表明君主对绘画弘扬主体价值的高度认同。人物画中颇多凸显士大夫精神面貌的作品,李公麟《西园雅集图》堪称这方面的代表作。借助历史题材宣传入世精神,更是宋代绘画的鲜明特色。李唐《采薇图》表彰士人气节,无名氏《折槛图》讴歌直言极谏,不啻是形象的议政,艺术的奏议,投射出画家对理想人格的热切向往。
宋学理想人格对于园林艺术的内在影响,主要通过构筑“孔颜乐处”展现出来的。邵雍的私家园林名安乐窝,仅“有屋数间,有田数亩,用盆为池,以瓮为牖”,却让人感受到“气吐胸中,充塞宇宙”。士大夫在自然山水与园林景观中与“天理流行”融为一体,所谓“不以轩冕肆其欲,不以山林丧其节。孔子曰:乐天知命故不忧;又称颜子在陋巷不改其乐,可谓至德也已”(162)。这种思想成为宋代园林记的基调,吹奏的同样是士大夫理想人格的主旋律。
众所周知,唐宋之际社会结构的深层变动,就是地主阶级士庶界限的基本消泯,一个以宋学作为自己思想体系、价值观念的士大夫阶层随之崛起。“以天下为己任”,“为万世开太平”(163),成为士大夫的主体意识。文学艺术成为他们表达理想人格的渠道与载体,完全是题中应有之义。学术界应该重视文学艺术对宋学理想人格的塑述,不要忽略其社会史料的珍贵价值。
(四)兼容态度:儒学为体与佛道为用
尽管传统儒学在发展过程中一贯辟佛排道,却无可避免地受到佛、道两家的渗透浸染。中唐以后,儒、佛、道渐呈合流态势,新儒学正是在这一大趋势下,摄取佛道两家的某些因素,构建起有别于传统儒学的宋学系统。因此之故,宋学在其创立过程中秉持兼容并蓄的开放姿态,颇具怀疑精神与创新活力(理学的封闭、保守与僵化,基本在入明以后)。宋学的这种兼容态度与创新精神同样波及文学艺术的诸多领域,其主要表现为儒学为体,佛道为用,在这一方面,宋代文学艺术与宋学有着相通性。
宋代文学中道教因素是多方面的。其一,道教题材的文学作品大量涌现。道士运用诗词形式进行文学创作,道教南宗之祖张伯端与其弟子石泰分别撰有诗词体的《悟真篇》3卷与《还源篇》81章,白玉蟾更有《玉隆集》、《上清集》与《武夷集》等诗集传世。文人诗文集里不仅有为数可观的宫观题材诗与道教名山、宫观、碑志的散文,而且借用道教《步虚词》或《青词》等体裁。士大夫的《步虚词》主要并非配合道教活动,而是表达认同道教精髓的文学游戏。甚至宋太宗、真宗与徽宗都不乏这类作品,道君皇帝御制长吟《玉音法事》与短吟《步虚词》,对道教音乐文学起了推毂的作用(164)。
其二,道教宇宙观与神仙说对文学想象力的助推作用。借助道教想象世界,歌咏宋代太平气象,在宋代文学作品中并不少见,柳永就颇有这类词作。而化用道教传说来描写游仙与爱情,也是宋人常用手法,诗词小说中都有这方面作品。前代就有道教神话辅翼文学想象的先例,宋代的不同在于,具有道教想象的文学作品依旧落脚在新儒学的忠君爱国上。苏轼《水调歌头·明月几时有》颇具游仙色彩,但宋神宗读至“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嗟叹“苏轼终是爱君”(165)。
其三,道家艺术精神对宋代文学的深度感染。例如,古文家指出:“孟韩文虽高,不必似之也,取其自然耳”(166);诗人则颖悟:“诗本无体,《三百篇》皆天籁自鸣”,“学即病,顾不若无所学之为得”(167);连南宋两大词派的代表辛弃疾与姜夔的词作也是“其真处有自然流出者”(168),道家崇尚天真自然的影响力在这些评论中跃然纸上。又如,诗人论诗标榜“发纤秾于简古,寄至味于淡泊”(169),唯其如此,“(陶)渊明文名,至宋而极”(170);至于词,后人推许“宋人拙处不可及”(171),凡此也足以窥见宋代诗词追求平淡朴拙的道家艺术精神。
较之道家与道教,佛教对宋代文学的浸润几乎无处不在。首先,寺院题材丰富了文学内容,几乎每一个文学家,每一部诗文集都与佛教主题结下不解之缘。其次,佛教经典与禅宗语录融入了宋代文学的表现形式。有研究者指出,袭用汉译佛经的表达方式,“著名文学家如王安石、苏轼、黄庭坚、陆游等人的文章里,这类文章为数也不少”(172)。宋代诗歌创作更是自觉不自觉地化用佛教典故与禅宗语录,以至于“词章家隽语,每本禅人话头”(173)。而说理诗(即前述理语诗与理趣诗)大行其道,显然受到禅门偈子的启示(174)。连长短句这一传情的体裁,竟也用于参悟谈禅(175)。再次,禅学思辨给宋代诗学注入了活力。诗话在宋代崭露头角并迅速走红,在体制形式上是对禅宗语录的借鉴与移用。宋代禅学广泛传播,很快成为士大夫倾心悦目的思想方法,以禅论诗也渐成诗学主流。苏轼是以禅喻诗的主要发轫者,其后,“学诗浑似学参禅”,几乎是宋代诗家的共识(176)。严羽的《沧浪诗话》不仅是宋代诗论的压卷之作,而且是以禅论诗的扛鼎之作(177)。
宋学兼容态度在其他文艺领域也都有不同的体现。例如小说,援佛入道、援道入佛、援儒入道、援儒入佛的作品,都不难找到相关文本;但在三教融通中,新儒学始终处于主导地位,故而言佛而入世、弘道而经世的倾向,在宋代小说中相当明显(178)。宋代音乐美学也是儒家为主流,而兼容道、禅成分。北宋后期琴家成玉鼓吹“攻琴如参禅,岁月磨练,瞥然省悟,则无所不通”;他还强调“弹琴之法大都以得意为主”(179),前者禅学味十足,后者道家味俨然。
宋学在其完形过程中秉持兼容开放的心态,充满革新创造的活力,这种创新精神贯穿在宋代文学艺术中。文艺新体裁的创造,传播新方式的革命,表现新手法的尝试,文艺新观念的确立,主题新内容的开拓,审美新趣味的探索,这些创新,有些已见诸前述,有些拟论之后文。必须指出,这种创新活力与宋人具有较自觉的怀疑精神与求异意识是分不开的。以宋代古文运动为例,欧阳修倡导“为道虽同,言语文章,未尝相似”,王安石强调必须“自出己意”,苏轼作文命意“必超然独立于众人之上”(180)。于是,同为散文大家,欧阳修的平易畅达,王安石的峻拔峭刻,曾巩的自然朴实,苏洵的雄奇劲简,苏轼的汪洋恣肆,各尽其致,相得益彰。这一现象,不仅在古文运动中有力证明了宋代文学的创新活力,也是宋学兼容精神推动文艺繁荣出新的成功典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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