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传播形态的革命:唐宋变革论的由来与发展

传播形态的革命:唐宋变革论的由来与发展

时间:2023-07-20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上节论述的受众群体的大众化、平民化,从传播学角度来说,属于文学艺术传播的终端对象。这里试图讨论传播过程中的其他相关问题。其三,文人本人以刊刻出版的方式与书商议定价格收取稿酬。尤其在第三种形式中,形成了以书商为中心,串联起刻版、印刷、书坊、贩卖的生产销售链,构建了出版、流通、传播的有效渠道。

传播形态的革命:唐宋变革论的由来与发展

三、传播形态的革命

文学艺术作为一种文化形态,必须通过传播才能发挥其上层建筑的影响作用。上节论述的受众群体的大众化、平民化,从传播学角度来说,属于文学艺术传播的终端对象。这里试图讨论传播过程中的其他相关问题。

(一)市场化的流通方式

内藤湖南指出:“唐宋处在实物经济结束期和货币经济开始期两者交替之际。”随着土地形态从国有均田制过渡到自由买卖的私有制,赋税方式也从租庸调制向两税法转型,收税方式的改变,兼之城市社会的形成,都是货币盛行的强劲推手。而货币经济的发达,既是唐宋社会经济变革的必然结果,也是其主要内涵之一。宫崎市定进而补充道:“铜钱不仅用于民间日常的出纳,连交税也容许无限制使用,以至出现了空前的铜钱经济。铜钱的盛行也就是意味商业活动的活跃,交换经济浸透至农村。”日渐成熟的货币经济,以其强大的穿透力,直接推动了唐宋变革期文学艺术的商品化或市场化。其影响所及,几乎渗透到文学艺术的各个领域

诗文应该是远离铜臭的文学体裁,然而在这一变革中也未能摆脱货币经济的裹挟与纠缠。晚唐长庆年间,白居易的诗集就广被“缮写模勒,炫卖于市井”(71),白诗热卖虽非其本人行为,却也证明翻印诗文集足以牟利,诗文商品化已然起步。诗文商品化的表现形式有三。其一,文人本人以明码标价的方式鬻卖诗文解决生计。据南宋朱淑真回忆,幼年听说“有一人鬻文于京师辟雍之前,多士遂令作一绝句,以‘掬水月在手’为题。客不思而书云:无事江头弄碧波,分明掌上见姮娥。诸公遂止之,献金以赒其行。”(72)此人敢在太学前鬻文,对自己作品的价值确实自信满满,而这种鬻文卖诗者在宋代绝非个例(73)。其二,文人以游幕谒客的方式献诗呈文谋求谢金。南宋江湖派诗人戴复古(号石屏)“以诗为生涯”,即以诗作的商品化来达到谋生的目的,而自“庆元嘉定以来,乃有诗人为谒客者,龙洲刘过改之徒不一人,石屏亦其一也,相率成风。至不务举子业,干求一二要路之书为介,谓之阔匾,副以诗篇,动获数千缗,以至万缗”(74)。其三,文人本人以刊刻出版的方式与书商议定价格收取稿酬。戴复古也采取这种手段“为生涯”,其友人说他“诗翁香价满江湖”,“篇易百金宁不售”(75),因其名头大,稿酬一篇百金也谈不下来。当时图书市场上稿酬多少与诗名大小密切挂钩,戴复古决非个例,刘克庄也是如此,“人竞宝藏《南岳稿》,商留金易后村编”(76)。尤其在第三种形式中,形成了以书商为中心,串联起刻版、印刷、书坊、贩卖的生产销售链,构建了出版、流通、传播的有效渠道。南宋以陈起为代表的临安书棚刊刻了各种本子的《江湖诗集》与《南宋六十家小集》,堪称这方面运作的成功个案。总之,文学创作成为商品化流程的最初环节,诗文作品则转化为商品。

与诗文等文学形态相比,戏曲、说话等市民文艺在市场化与商品化的轨道上走得更稳健,也更迅速。这一进程大体也是中唐以后发端的。“安史之乱”后,著名女艺人永新历经颠沛流离,再“与其母之京师,竟殁于风尘,及卒,谓其母曰:阿母钱树子倒矣”(77),这是家庭式戏班的较早记录,永新成为母亲的摇钱树,表明曲艺节目已经作为可供消费的商品进入了文娱市场。如果说,五代后唐有豪民过生日,“伶伦百戏毕备,斋罢,伶伦赠钱数万”(78),还属于对优伶的馈赠;随着城市社会的迅速扩容,消费群体的持续增长,文艺演出的市场化与商品化在入宋以后更为普遍与成熟。宋代伎艺分别在固定性的勾栏演出与流动性的街头演出,无论哪种表演都是收费的。勾栏照例向观众收取费用,散曲《庄稼人不识勾栏》说“要了二百钱放过咱”,虽是元初作品,也反映了宋代情况。在街头献艺者“画地为场,资旁观者笑之,自一钱以上皆取焉”(79)。除此以外,“又有下等妓女不呼自来,筵前歌唱,临时以些小钱物赠之而去,谓之札客,亦谓之打酒坐”(80),仍跳不出演艺商品化的磁力场。

宋代伎艺演出商业化的另一个方式,是从京城到地方,从官署到民间,上至帝王,下至商贾,都可以出资雇用艺人前来演出。北宋中期以后,东京到南京(今河南商丘)的汴河岸线优伶汇聚,等待雇唤,形成了演艺人市场,时称“河市乐人”,“凡郡有宴设,必召河市乐人”(81)。优伶受雇演出,随叫随到,只有承应官差属无偿演出,叫做“唤官身”,除此之外,即便宫廷、官府也须以平价征召演出,称为“和雇”,向艺人酬付演出费(82)。《武林旧事》卷四《乾淳教坊乐部》开列了南宋孝宗时和雇临安艺人的具体名单,折射出演艺商品化后雇用艺人已相当普遍。

听说话的入门收费,与瓦子勾栏里其他剧种没有区别。当时“涂巷中小儿薄劣,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83),也就是说,只要付钱,老幼无欺,都能入场。除此之外,小说印本还有一个阅读消费群体,文言小说与话本小说的图书市场也相当可观。宋代小说受众可以划为逐次扩大的三个层次:其一是文言小说读者群,不仅王安石陆游等士大夫,连上至宋代皇帝仁宗、高宗、孝宗,下至太学生与州县学生,都爱读文言小说;其二是包围其外的白话小说阅读群,南宋有人托名作小说,“实欲市利于少年狎邪辈”(84),他们是白话小说的主要消费者,文人士夫也可能进入这一消费群体;其三是口头说话的听众群体,这是一个更大的群体,虽然听说话者主要是没有阅读能力的下层民众,但前两层次的读者也可能偶尔进入这一层面成为听众。宋代小说以建刻为多,当时印本书每册仅约三四百文(85),小说定价应该还要低廉,连“闾阎庶人”也能入手读到《灵怪集》、《青琐高议》、《神异志》等小说(86)。小说以图书的形式进入商品化的流通渠道,既培养了一大批小说阅读爱好者,也促使说话艺人能得到更好的话本,两者互动促成了明清小说的繁荣。

美术史家指出:“绘画作品的商品化是了解中古绘画艺术发展的一个关键”;“绘画进入手工业商业的行列,绘画作品的商品化(不是当作珍贵的雅玩或古董),比寺庙壁画更进一步与社会群众建立联系”(87)。宋代绘画创作者,一为翰林画院的宫廷画家,二为士大夫画家,三为民间画工。当时,宫廷画不可能进入市场;士大夫画就创作目的而言尚未商品化,所谓“书画不可论价,士人难以货取”(88),但在其身后乃至生前都已在市场上论价流通。民间画工的画作构成画市场的主体商品,他们作画的动机就是“售己所长,专以为养,不免狥豪富廛肆所好”(89)。宋代绘画商品化的主要表现,一是民间画工以卖画为生已成普遍现象,司马光去世时,其遗像需求量激增,“时画工有致富者”(90)。二是画工同行之间已有激烈的竞争。三是伪造名家赝品,牟取高额利润,成为市场营销的惯用手段。四是已有牙侩作为中介人活跃在绘画市场。画作销售采取店铺贸易、集市贸易与高利贷典当等方式,东京州桥以西果子行一带不少铺席“皆卖时行纸画”,而早集市上“纸画儿亦在彼处兴贩不绝”(91)。在绘画交易过程中,价值规律已趋成熟,出现了“市有定价”的现象(92)。书法艺术在商品化大潮前也未能洁身自好,其表现有二。其一,碑帖的广泛流行不可能自外于市场经济。东京有人“模刻御书字鬻卖”,大相国寺还设有碑帖专卖店,有人在这里购得毕士安收藏的阁帖御赐本(93)。其二,私人收藏前代或本朝名家书迹,转让时采取货币交易的形式,书法作品也已形成明码标价的广阔市场(94)

(二)专业化的经营体制

随着文学艺术商品化与市场化,消费者付钱享受精神产品,自然会对文艺作品提出专业化的要求。而专业化因此成为唐宋变革期文学艺术传播过程中的基本特点之一,这种专业化在市民文艺诸领域表现得尤为突出。

其一,拥有专门的演出场所。

中唐以前,市民文艺尽管已呈现萌芽拔节之势,但表演场所往往受到限制。在帝王宫廷或官宦深宅的小范围演出,仍具贵族文艺的浓厚色彩。只在节庆场合临时“起棚夹路”,“列为戏场”(95)。中唐以后,寺院从宗教场所逐渐转型为公众集会场所,相应的文艺演出假借寺观作为演出平台。史称“长安戏场,多集于慈恩,小者在青龙,其次荐福、永寿,尼讲盛于保唐”(96)。但寺观献演,属于神庙剧场,而且百戏杂陈,不具备专业性。到了宋代,说话完全成为平民文艺。随着市民社会的日臻成熟,瓦舍作为城镇的专门游艺区犹如雨后春笋般涌现,瓦舍内专设的勾栏剧场也应运而生,以至瓦舍勾栏成为宋代市民文艺的代名词。瓦子勾栏出现在坊市制彻底废除后的北宋仁宗朝,完全是城市经济催生的宁馨儿。全封闭的勾栏不再受天气与季节的影响,有专用的戏台与观众席。它的出现,标志着中国剧场正式形成期的开始,不仅为文艺演出的商业化创造了条件,也为文艺演出的专业化构建了平台。(www.daowen.com)

其二,拥有专业的规范管理。

北宋东京的瓦舍勾栏,已设有称为“主张”的官派总管理人(97);南宋临安瓦舍勾栏的管理,“在城外者多隶殿前司,城中者隶修内司”(98)。勾栏观演实行收费制,其具体做法,一是入场前由把门者收费,即《庄家不识勾栏》所说的“见一个人手撑着椽做的门”,“要了二百钱放过咱”。一是开场或剧中由演员向观众收费,“宋人凡勾栏未出,一老者先出,夸说大意以求赏”(99)。勾栏、茶肆等固定演出场所,总要张挂纸榜、账额(100)。其上写演员名单与献演剧目以广招徕,类似近现代的演出广告或海报,观众可向班主点戏。戏班有自成规模的行头(服饰)与砌末(道具),显示竞争的实力。

其三,拥有专业的演出团体。

在两宋都城勾栏里,演艺剧种有杂剧、参军、小唱、大曲、舞旋、舞绾、影戏、杂技、讲史、诸宫调、鼓子词、说诨话等,“不可胜数,不以风雨寒暑,诸棚看人日日如是”(101)。各个剧种都有名角,例如李师师小唱,张山人说诨话,霍四究说三分,尹常卖说五代史,都是一时红人。有的瓦舍勾栏已有专用剧场与专驻演员,例如临安北瓦,“有勾栏一十三座,常是两座勾栏专说史书”;而“小张四郎一世只在北瓦,占一座勾栏说话,不曾去别瓦作场,人叫做小张四郎勾栏”(102)。剧种内部专业性分工日渐细密,以说话为例,“虽有四家数各有门庭;且小说名银字儿,如胭粉、灵怪、传奇、公案、朴刀桿棒、发迹变泰之事”(103)

相对于唐代教坊、梨园等是官办体制,宋代民间自发的专业演艺组织也开始出现。其中为艺人提供唱本、话本与剧本服务的书会最令人注目,见诸记载有古杭书会、九山书会、永嘉书会等。书会编印各种市民文艺的脚本,确定其使用范围与价格,维护市民文艺创作者的正当权益。其他演艺团体还有绯绿社(杂剧)、遏云社(唱赚)、清音社(唱清乐)、雄辩社(小说)、绘革社(影戏)、律华社(吟叫)等,入社者必须伎艺专精,社内师徒传授技艺,一社首领代表同行向外承接演出业务。书会与演艺社已初具同业行会的性质。同一剧种的不同戏班之间竞争激烈,甚至唱对台戏,约定“众庶皆噱者,始以青红小旗各插于塾上为记,至晩,较旗多者为胜”(104)。优胜劣汰的竞争机制,促使演艺水平精益求精,以说话为例,“曰得词,念得诗,说得话,使得砌。言无舛讹,遣高士善口赞扬;事有源流,使才人怡神嗟讶”(105)

市民文艺演出的专业化进程与唐宋变革的步伐是同步的,这种专业化与商品化一样,一方面受惠于变革期货币经济潜移默化的催发,一方面得益于变革期市民社会娱乐享受的诉求,也可以视为唐宋变革的间接产物。

(三)城市化的母体功能

唐代以前,在君主、官僚聚居的城市,虽然也有为这些特权阶层服务的文化活动,但并没有形成一种特色鲜明的城市文化。宫崎市定指出:“文化在分散的农村的蓄积并不充足,只有商业密集的都市才能提供恰好的地盘。归根到底,文化的母体还是城市。”唐宋之际,商品化与专业化为文学艺术的传播方式带来了根本性的转折,不啻是商业密集的城市社会蓄积文化的具体表现之一。而城市作为文化母体渐趋成熟,也正是唐宋变革的内容与结果。自此以后,城市在文化传播中真正开始承担起中心的聚焦功能、辐射效应与引领作用。

首先,城市作为文化中心在文学艺术传播过程中起到聚焦功能。就诗文而言,三苏父子“闻于蜀之人久矣”,却“偕之京师”,经欧阳修推毂,“一日父子隐然名动京师,而苏氏文章遂擅天下(106)。就绘画而言,不仅两宋画院集结了张择端、马远等来自全国的丹青名家,民间画工也都高者竞争于京城,次者寓居于州县(107)。市民文艺更是如此,《东京梦华录·京瓦伎艺》开列了各路演艺高手,虽未逐一交代其所来自,但说诨话有河北子,而说合生的张山人“自山东入京师”(108),足证这些艺人也多来自全国各地。

其次,城市作为文化中心在文学艺术传播过程中起到辐射效应。这在民间文艺上表现得尤其显著。宋代艺人分为两类,即在瓦子勾栏演出的专业演员与冲州撞府在街头巷尾献艺的路岐人。两者之间可能换位转化:路岐人进入城市演于勾栏,已如前述;而勾栏艺人既可能应约到乡村演出,也可能再度沦为路岐人,为市民文艺向村镇辐射提供各种机缘。陆游诗云:“斜阳古柳赵家庄,负鼓盲翁正作场,死后是非谁管得,满村听说蔡中郎”(109),表明说唱艺术不仅流行于城市勾栏,而且深入到偏远乡村,是市民文艺辐射村野的典型个例。史料证明,这种在农村作场的艺人班子很多来自城市。“儿女相携看市优,纵谈楚汉割鸿沟”(110),说的是城里来的说书人开讲楚汉春秋。“忽然箫鼓来何处,走杀儿童最可怜。虎面豹头时自顾,野讴市舞各争妍”(111),说的是城里舞蹈在赛社时与乡间民歌交汇。“太平处处是优场,社日儿童喜欲狂,且看参军唤苍鹘,京都新禁舞斋郎”(112),乡间春社演艺居然关心京城禁演的节目,市民文艺在整个民间文艺中引领风尚于此可见一斑。

市场化的流通方式,专业化的经营体制,城市化的母体功能,唐宋变革期文学艺术在传播形态上的这些革命,无不植根于城市经济的繁荣、货币交易的发达与市民社会的成熟。唐宋之际的社会变动,是催生文学艺术在传播形态上掀起根本性变革的真正产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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