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词在表演领域是指戏剧、影视剧中角色所说的话,是演员用来塑造和体现角色性格的主要手段。在人际交际领域,我们采用Schank(1990)对台词的定义,他认为台词就是知道在特定场合应该做什么的知识:
台词就是交际者对交际场合充分了解后,对将要发生的一系列行为的综合判断。从某种意义上说,人们在生活中的许多场合中都像是在剧中扮演角色。在餐馆场景中,服务员说服务员的台词,顾客说顾客的台词。所谓的人生经验就是知道在既定场合自己应该怎么做、别人会怎么做。
从这个定义可以看出两点:首先,台词不是个人的发明创造,而是生活在同一文化中的人们约定俗成的,是个人在生活的积累中逐渐习得的;其次,台词只是传达意图的符号,而且台词并不仅限于交际双方使用的言语,而是包括一切传达意图的符号和手段,包括言语和非言语行为以及其他交际方式。跨文化交际的误解就源于来自不同文化的人们对于这些符号的象征意义有不同的理解。费孝通(1985a)指出:“文字和语言,只是传情达意的一种工具,并非唯一的工具。而且这工具本身是有缺陷的,能传的情、能达的意是有限的。”语言是社会的产物,多数人要想对同一话语形式达成理解上的共识,他们就必须有相同或相似的经历,也就是在相同或相似的环境中接触和使用这一话语形式。因此,当中国人和美国人交谈时,即使双方使用的都是同一种语言,他们对同一个词的理解和体会也可能是不同的,这是因为话语的文化含义不同。一方面,在两种文化中字面意义相同的台词却有着不同的含义,另一方面,不同的台词却可能具有相同的含义。
我们以打招呼为例来说明这个问题。汉语学习者学习汉语的时候几乎都是从“你好”这个问候语开始的。在多数流行的汉语教材中,第一课都是打招呼,多数都将“你好”解释为“how are you”“hi”“hello”“how do you do”等。然而,在实际的交际中,“你好”和这些英语表达方式的用法却并不对等。英语中的“how are you”等问候语的适用范围更加广泛,在正式和非正式场合、熟人和陌生人之间均可使用。相较之下,“你好”的适用语境和人群则有更多的局限。Christensen(2006)总结了汉语中“你好”这一问候语的使用情境:初次见面、正式的商业会晤、学校里正式场合中师生之间的问候,以及下级和晚辈对上级和长辈的问候,此外,“你好”也通常被用作打电话或者服务场所的问候语等。因此,熟人见面时,在英语中人们会用“how are you”互致问候,但中国人则通常不会说“你好”,替代这一问候语的表达方式有“吃饭了吗?”“上哪儿去?”“干什么去啊?”,或者是对一些显而易见的事实的评论(Jian & Shepherd,2010),比如“看书呢”“在学习呢”“你来了”等。这些多样化的台词本质上都是问候语,显示出说话人对交际对象的关心,但在美国人听来,这却是打探别人的隐私或者过于关注别人的生活,这让他们觉得又困惑又滑稽,不知道如何回应。Shepherd(2005)在《吃在山东:从个人经历到第二文化教学法》一书中提到他早年在中国求学时遇到的一件趣事:
学了两年汉语之后,我已经能够准确地说出一些语法正确的句子了。刚到烟台大学的前三个月里,我每天去校门口散步时都会经过一家私人照相馆,照相馆的王老板每次看见我,都要跟我寒暄一下,问我“吃了吗?”,如果我说没有,他就会说请我去他家吃。一开始我觉得我们只不过是认识,一般都会谢绝。三个月后,王老板又这样说的时候,我觉得我们已经比较熟识了,就欣然接受了这个“邀请”。王老板见我答应了,就一言不发地离开了照相馆,让他的太太和儿子陪我去他们家。他家离照相馆也就五分钟的路,到家之后,他们请我坐在炕上一边喝茶、吃瓜子,一边聊天。二十分钟后,王老板回来了,手里提着刚从市场上买回来的新鲜蔬菜和猪肉。很久以后,他们才跟我解释,他们压根没想到我会接受他们的这个“邀请”。
这一误解的根本原因在于这位美国人将中国熟人间的一句问候当作了邀请。“吃了吗?”本是烟台当地熟人见面时的一句问候语,可能源自中国“民以食为天”的农耕文化传统,是人们关心彼此是否有足够的食物而产生的一个问题。后来,虽然食物充足了,这句话却作为对熟人的一句问候语被保留了下来,很少有人会按照字面的意思去理解。对这句问候语的回答通常都是肯定的,表示自己一切安好,不用对方担心和挂念。如果对方的回答是否定的,问话者在感情上和道义上就有了责任和义务,要弄清楚对方为什么没有吃饭或者是否需要帮助,比如询问对方是否需要来自己家吃饭等,以示关心,听话人当然明白这只是句客套话,也决不会将此当作一个邀请。然而,在这一来一往的客套话中传达出的却是熟人之间对彼此的关心以及由此产生的浓厚的人情味儿。下面就是当地文化中人们彼此打招呼的两段台词:
“吃了吗?”
“吃了。”/“一会儿就吃。”
“吃了吗?”
“还没呢。”
“那来我家吃吧?”
“谢谢,不用了,家里都做好了。”/“谢谢,不用了,改天再去吧。”
然而,来自美国的Shepherd却不了解“吃了吗?”这一话语产生及使用的复杂的文化语境,不明白这只是一句寒暄,而是根据字面意义做了解读,因为在他生活的美国文化中,“吃了吗?”(Have you eaten?)这句话通常并不具有“打招呼”的含义,如果熟人之间互相询问,通常就是一个真正的邀请。
与打招呼一样,很多言语行为比如请求、告别、称呼、道歉、赞扬、自我介绍等所使用的语言在很大程度上都是一种仪式化的语言,仅从字面意义上去理解的话,轻则造成尴尬,重则引发冲突。在跨文化交际中,这种类型的误解俯拾即是,根本原因就在于两种语言的言语形式与意义之间复杂的对应关系。
除了言语所具有的不同文化含义会造成交际误解以外,不同的语法句式也会造成中美双方理解上的差异。例如,在夸奖别人的时候,汉语中使用最多的句式是“你的……很……”,比如“你的这件裙子很漂亮”“你做的这个菜很好吃”“你家的房子装修得很有品味”等;而在英语中最常用的句式却是“我喜欢你的……”(I like your...),比如上述称赞语在英语中就变成了“我喜欢你的裙子”(I like your skirt)、“我喜欢你做的这个菜”(I like the dish that you cooked)、“我喜欢你家的装修风格”(I like the style of your home decoration)。一个美国学生在中国住了一段时间之后,她发现中国人常常送给她许多小礼物,比如手机壳、手链或者小挂件等。刚开始的时候,她以为是中国人热情好客,但时间长了,她也开始纳闷起来。直到有一天,她到我家去做客,我才帮她解开了这个谜团。当时我妈妈沏了一壶茶来招待她,出于礼貌,她对我妈妈说:“我很喜欢你家的茶。”临走的时候,我妈妈就把家里的茶叶装了一些作为礼物送给她。对美国人来说,“我喜欢你的……”是用来夸奖别人的一种常见的说法,显示出对别人的关注和礼貌;但在中国人听来,这个句子是在向对方委婉地暗示希望得到某个东西,体贴的主人当然会慷慨奉上。如果这个美国人用“这个茶很好喝”来表示称赞和礼貌,中国主人可能就不会多心了。
除了言语上的差异,中美双方在言语表达方式上也有很大的不同。Gao和Ting-Toomey(1998)认为,中国文化崇尚“和为贵”,交际的最终目的是创造和谐,因此中国人在求助或者表达不同意见时,常常采取含蓄委婉的表达方式,顾及对方的感受,不喜欢开门见山,以此来避免或减少人际交往中的冲突。相较之下,美国人的表达方式就显得更为直接。Gao和Ting-Toomey(1998)以中国人请求美国人帮忙送机的对话为例来说明这一差异。
中国人:我们这个周末要去新奥尔良。
美国人:祝你们愉快!真希望能和你们一起去。你们打算在那里住几天?
中国人:三天。(我希望她能主动提出送我去机场。)
美国人:(如果她需要我送她去机场的话,她一定会问我的。)好啊,旅途愉快!
中国人:(如果她想送我的话,她就会主动说了,那我再问问别人吧。)谢谢!回头见!
在上述对话中,中国人自始至终没有提出让美国人帮忙送机的请求,美国人也没有领会到中国人求助的意图。Gao和Ting-Toomey认为这一误解是中国人和美国人在求助时不同的表达方式所致。中国人求助时喜欢旁敲侧击而不是直接说出来,这是因为担心过于直接会破坏彼此间的和谐,伤害彼此的面子;而美国人更喜欢直接,因为“对美国人来说,当别人不需要时,主动给别人提供帮助的行为会令对方感觉被视为儿童或者缺乏能力”(Wallach & Metcalf,1995),所以美国人在求助时一定会明示。(www.daowen.com)
此外,求助这一言语行为差异背后的另一个原因是,在中国文化中,拒绝朋友的请求往往会有比较严重的后果,所以比较有社会经验的中国人在请求别人帮助的时候一般都会比较委婉,先讲讲自己的一些情况,观察对方的态度后再决定下一步怎么说,给自己也给对方留下回旋的余地。所以,听锣听声,听话听音,体贴的中国人对朋友所说的话都非常敏感,会仔细揣摩朋友是否话里有话,有时朋友即使没有话外之意,这种关切的询问也会让对方觉得很温暖。因此,绝大多数中国人都知道,当朋友当面谈论他们的困难或棘手的问题时,很可能就是在发出求助的信号,但是美国人却不了解中国人的这个表达习惯,这就导致了中美跨文化交际误解的发生。
值得注意的是,并不是在所有的交际行为中,中国人都是含蓄的而美国人都是直接的,只有在那些可能会危及对方面子、引发冲突或者破坏人际关系的交际行为中,中国人才会使用这种含蓄的交际策略。而且,这种交际行为通常发生在自己人圈子中那些关系还不太亲密的熟人之间,如果是关系非常密切的朋友,中国人也会非常直接,而如果是陌生人求助,中国人一般不会对拒绝感到为难,说话也就不会那么含蓄。
中美交际方式的另一个差异在于中国文化的交际取向是以他人为中心,而美国文化则是以自我为中心。孙隆基(2004)观察到,中国人的“自我”是没有独立发展起来的,是处于关系中的不独立的个体,因此,中国人更在意他人的看法和想法,不愿意展示自己的意愿,这就形成了以他人为导向的交际方式,并影响着他们的交际行为。比如,Gao和Ting-Toomey(1998)观察到,中国人即使在表达个人意见时也喜欢使用“我们”来指称,以模糊个人观点和群体观点的界限,这种做法会被美国人理解为没有主见、缺乏自信和决断力。而美国人喜欢明确表述个人观点,凸显出自我的意志和责任,这种做法在中国文化中有时却会被视为自以为是、唯我独尊。另外,中国人不喜欢斩钉截铁、明确无误地表述自己的立场,尤其是作为下属时,他们会经常使用一些模棱两可的词语,比如“大概”“有一点儿”“差不多”“可能”等,以避免伤害别人的面子或者为自己留有回旋的余地,但美国文化更欣赏立场鲜明和公开的表达。此外,在谈及自身时,中国人喜欢采取自我贬抑的态度,而美国人则倾向于自我肯定。还有,中国人在公众场合拘谨慎言,不善表达,而美国人则更擅长高谈阔论、侃侃而谈。
这种以他人为导向的交谈模式还渗透进人们的一些习惯性的表述中。Li(2000)对中国人和美国人在聚会结束时如何向主人告别做了一个比较,研究发现,中国人提请告辞时,多用对方或者外部原因作为理由,比如“您一定很累了”“时间不早了”等,而美国人则大多选择用自身情况作为理由,比如“我今晚还有别的事情”。美国人认为,以自身情况作为理由显得更加礼貌和真诚,而中国人则普遍认为以他人和外部原因作为理由更加礼貌和真诚。
中美交际方式的差异还体现在表述方式方面,美国是开门见山式的,而中国是迂回铺垫式的。我们以申请研究职位的文书写作为例来比较这两种表述方式的差异。从语篇结构来看,美国的申请者通常会采用开门见山、直奔主题的表述方式,在个人陈述中讲述自己的研究背景和研究成果、对该研究的兴趣以及研究计划,从而寻求合作研究的可能;而中国特色的申请文书经常要先层层铺垫,写一些如个人成长经历、求学过程、研究经历等内容,最后才谈及正题。一位商学院的美国教授曾经跟我谈过她的困惑:
我曾经收到过一个中国学者的个人陈述。一开始她先讲她小时候热爱学习、艰难求学的故事,然后是初中、高中如何努力学习,如何考上大学,最后是研究生阶段的学习和研究。直到第三页的最后一段,她才提到申请这个项目的目的,然后用很短的一段话就把这部分内容写完了。我不明白为什么她要跟我谈她童年的故事,这和申请来美国做访问学者有很大关系吗?
申请研究职位类似于推销自己、展示自己的长处,这与前面谈到的面试场合比较接近。中国文化讲究人品先于学品,有时候为人比为学更重要。因此,中国人认为,让对方了解自己是什么样的人有助于建立起双方的了解和信任,而要让别人了解自己,就要讲述自己的成长背景和生活环境,用个人成长故事来展现自己的特质,比如勤奋、努力、上进、在逆境中不屈服的坚强意志力等。具有这些品行的人,治学自然也没有问题。而在美国人看来,为学与为人这两者之间并不具有必然联系,申请研究职位时,首先需要展示的应该是个人的专业精神和专业能力,人品并不是第一位的。
此外,台词并不仅限于交际中使用的言语,它还包括用来传情达意的一切交际手段。除言语之外,面部表情、手势动作等身体语言均属台词范畴。研究发现,交际中60%以上的信息是由无声的语言传递的,而在不同的文化中,这些无声的语言也各有其约定俗成的意义,由这些无声语言的文化差异造成的误解也比比皆是。
比如说,在美国文化中,人们交谈时通常直视对方的眼睛,和对方进行眼神交流,以此来表示认真聆听和对对方的尊重;但在中国文化中,直视对方却具有挑衅的意味,会给别人以压迫感,引起对方的不适,因此中国人交谈时多数时间并不直视对方,双方只是偶尔有目光的接触。不了解这个差异,中国人会觉得美国人咄咄逼人,而美国人则觉得中国人态度轻慢或者心怀鬼胎。
另外,同样是笑,笑容的内涵以及在什么场合笑,不同的文化也做了不同的规定,比如下面这个案例:
Peter是美国驻中国一家公司的总经理,中国雇员陈俊是他的一个部门经理。前不久陈俊在工作中出了差错,费了一番功夫才弥补过来,为此他感到不安,特地找Peter道歉。
在得到允许后,陈俊推门走进Peter的办公室,还没开口就赔上了笑脸,“Peter,我一直为自己给公司带来的损失感到不安。我感到非常抱歉,我保证类似的失误决不再发生。”陈俊说,进门时的微笑一直挂在脸上。
Peter望着陈俊的笑脸,很难相信他的歉意:“真的吗?”
“绝对,我保证不会再犯这种错误。”陈俊说,脸上的笑容更加明朗。
“对不起,我无法接受你的道歉,我看不出你有什么不安!”Peter生气地说。
陈俊的脸变得通红,他没想到Peter的态度竟会这么强硬,他急切地想让Peter明白自己的意思,强作笑脸地说:“Peter,相信我,对这事没人比我更难过了。”
Peter更火了:“如果你真那么难过,你又怎么可以笑得出来呢?”
(戴凡 & Smith,2003)
戴凡和Smith分析说:“笑在中国除了意味着高兴外,还可以是表示歉意和尴尬的方式。一般来说,中国人道歉时习惯赔着笑,这种笑表示谦卑和尴尬。”但在Peter看来,“那是傻笑,是对自己的不尊重。处在陈俊位置上的西方人,道歉时往往眼睛下垂,……脸上是绝不应有笑容的”。
最后,不同文化对人们说话的语气、语速、音高、腔调等副语言成分也有不同的理解。例如,美国人在餐馆等场所一般会压低音量讲话,以避免影响其他的客人,这样的做法被视为礼貌和有教养;而中国人则没有这样的禁忌,宾主开怀大笑或者高谈阔论似乎更适于营造就餐时的热烈氛围。因此,要深入参与另一种文化,跨文化交际者不仅要关注言语层面,交际中的举手投足,甚至一颦一笑都必须要以对方可以理解的方式来进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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