互联网给人类带来的影响巨大,人类对于互联网的想象有诸多的歧见,乃至冲突。在互联网是封闭的还是开放的看法上,对立观点最为突出。英国帝国理工的沃特森借用行为经济学家科文(Tyler Cowen)的观点,认为“互联网正朝着一种更广泛的、更自闭的方向来塑造我们的行为”,人们在互联网中“追求自身的个性并基于非常具体和明确利益形成联盟”。[23]这与清华大学的汪丁丁在其《微信行为学二:转发与人品》的“广义身份经济学”的观点类似。基于经济学的理性人假设,人对自己的行为有基本的理性考量,每一个人都会如此理解其他人的行为,由此巩固友谊、建构小团体,形成了“俱乐部”效应。在此意义上,网络的性质是封闭的。
同样,微软数据与社会研究中心的博易德(Danah Boyd)通过推测新媒体环境下人的交流情境日趋复杂,甚至可能面临“情境崩塌”(context collapse)的危险来分析人们的行为特点:社交媒体构成复杂连接从而形成复杂社会网络,包括用户会在系统内构建公共或半公开的个人资料,建立和展示与他们共享连接的其他用户的列表,其他人可以查看和其连接列表和系统中其他人的连接。所以,用户就面临必须管理隐形的观众(间接的连接者)、私人和公众界限模糊的困境,这种复杂会导致交流情境崩溃。[24]对这种交流情境的危机也会促动人们更趋理性、精致地管理自己的形象,划定自己的隐私范围。由此,人们的交流就有可能因精心的设计、精致的管理而走向空洞和封闭。
然而,互联网基础的去中心化、去层级化技术架构,“超链接”的信息传播效应,融合了大众传播和人际传播的超越性语境,都是具有开放性质的。固然有像伦敦大学的柯兰、芬顿、弗里德曼在《互联网的误读》(Misunderstanding the Internet)里的系统批判,互联网、社交媒介对人的解放重在个人而非群体,自我中心化、娱乐化和休闲化、保守的政治态度四大问题。[25]但仍指出其积极和开放的意义。同样,荷兰特温特大学的范迪克指出,要辩证看互联网络等新媒介,网络结构是双重结构,新媒介既集权也分权,既统一也分化,既社会化也个性化。同时,网络结构是既定的,有历史的限定,也是能动的,“给媒介和意识留出了空间”。[26]
国内诸多学者对网络和社交媒体的叙事景观同样有较为积极的态度。四川大学的鲁明军在《“微叙事”及其知识机制——界面、速度与批评》中认为,“恰恰是因为他们摆脱了媒介的束缚,反而具有生产新的媒介的可能。因此,他们并未迷失于‘微叙事’及其内在的秩序,相反,恰恰是基于一种系统性的自觉,通过一种感性的力量构成了对普遍均质的‘微叙事’及其话语秩序的检讨与批判”。[27]作者对当代艺术批评领域里的博客、微博和微信等新络媒介的应用,特别是“微叙事”所依赖的知识机制及其运作逻辑做出了积极的分析和必要的反省、检讨。作者指出,网络新媒介促进了艺术批评的民主参与和公众化,微博写作则是将自己从专业写作中解放出来,微信也具有一定的开放性。当然,微博、微信也模糊了批评写作和艺术实践的界限,有走向公共表演的可能。微博和微信环境下的微写作和轻阅读,作为知识的生产和传播运作机制,主要功能是消费而非生产等等问题。
浙江工商大学的程丽蓉则从符号学角度,针对网络跨媒体叙事的特点做了分析。作者以文化人类学相关概念和理论为背景,提出通过细分,能找到内容具有可拓展性、意义具有衍生性、符号具有再生性的“元故事”,在网络交互性传播环境中,“通过符号化传播寻求与现实物质世界的资源、资本与价值的转化,元叙事文本符号孽生出更多符号及其再编码和解码的复杂变化,最终巨量的编码者与解码者的个性化符号消费造就虚拟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成功对接,从而迭代性地生产出新的物质现实,推动社会消费和生产力发展”。[28]在作者看来,跨媒体叙事不仅生产新的意义,还能生产新的符号,并最终能生产出新的物质世界。从虚拟生产跃进到真实的物质生产,该文作者的想象力是惊人的,在描述和解释某些新媒介文化现象,如游戏生产,也不无实力。但是,该文作者所描述的这一从故事到意义再到符号,从符号生产再到物质生产的思路,其逻辑起点却呈现出混乱:作者所说的“元故事”是整个生产过程的起点,但是,“元故事”并非像文化人类学所研究的原始“交感巫术”那样,具有无限的魔力,能让人自觉、自动地进入叙事的圈套;其次,作者描述的这一生产过程,推动力却是资本、消费和市场。因此,可以说作者对跨媒体叙事的阐释并不是根本性的、第一性的。根本性的推动力其实就是人在历史和文化的维度之中,通过现实和虚拟融合的环境中的生活实践,通过生产和劳动(包括真实或虚拟的知识生产),建构和完善自己的主体性。所谓的跨媒介叙事,就是对这种生活和生产实践的数字化记录,及时对各种生活实践场景进行数字化记录而已。因此,该文作者到最后也不得不承认:“至于符号是否具有主体创造性和衍生性,叙述主体(编码者)与叙述接受者(解码者)的极其不确定性和多样化以及两者之间的巨量、高速转换究竟会如何影响叙述,符号消费的个性化与社会区隔存在怎样的矛盾,等等。本文对这些具体问题的讨论,实属移步换景的思考尝试,意在诚恳地抛砖引玉。”[29]符号和意义的关联是人的创造性的体现,叙述主体和受众之间存在的不确定关系,符号消费的个性和社会间的矛盾冲突,才是推动叙事完成的真正动力。(www.daowen.com)
中国传媒大学的陈斯华同样意识到了网络媒体叙事上的复杂性。在《网络媒体叙事学研究的思考》中,他指出,网络是一个节点、链、网络三要素结合的结构整体,网络叙事创造出了以“信息—评点—阅读—评点”为特点的信息文本结构。网络虽然大量存在非线性、碎片化信息,但在新的网络结构和叙事文本中,被重新结构化。“媒介的叙事也从精英的单向、主导叙事进入大众双向、交互叙事能力。”[30]与上述鲁明军不同,陈斯华明确地用“张力”来定性网络媒介的叙事性特点。随机、非线性、碎片化在网络媒介、社交媒体的双向、交互的语境下,呈现出具有价值的张力,构建了新的意义空间。
至此,我们可以提出,互联网络、社交媒介虽然创造了与现实世界并不等同的虚拟时空,但是,如前述范迪克指出的,它的开放性和封闭性的双重结构,还是社会的矛盾冲突的体现。如果脱离了这个第一性的解释,网络叙事、微叙事就只能是一种虚无的虚构。同理,我们在思考网络叙事时,则必须回归到这个第一性的解释,回到网络的开放性和封闭性、既定性和能动性的冲突所形成的张力。正是这种张力,才形成了网络叙事、微叙事的种种特点。对于场景的理解,也必须如此。
张力(tension)是个重要的诗学(文艺学)和美学概念。正式由来,一般认为是泰特(Allen Tate)在《论诗的张力》(“Tension in Poetry”)一文中提出的,“张力这个名词。我不是把它当作一般的比喻来使用这个名词的,而是作为一个特定名词,是把逻辑术语外延(extension)和内涵(intension)去掉前缀而形成的。我所说的诗的意义就是指它的张力,即我们在诗中所能发现的全部外展和内包的有机整体”。[31]从语法修辞角度来说,内涵和外延之间存在着矛盾、对立,往往会创造新鲜的意象,以及隐喻等修辞学效果;从诗学角度来说,对立和冲突的符号、意象,内涵和思想,以及矛盾冲突的情节、风格,往往不是一种错误,而是艺术的魅力所在。这正如同著名的《人论》(An Essay on Man)的作者卡西尔(Ernst Cassirer)曾说过的:“一切时代的伟大艺术都来自两种对立力量的相互渗透。”[32]
互联网络、社交媒体本身是个充斥着开放和封闭这一基本性对立和矛盾的空间。现实与虚拟的融合,也并非亲密无间。当我们从实践性范式出发,基于历史和文化的维度,去考查作为实践主体的人的生活,叙述和记录人的生活实践的诸多场景案例,会发现也充斥着种种对立和冲突。虚拟和现实、时与空分延、在场和缺场、疆域化和去疆域化、隐私和保护、真实和“超真实”、自我和他人、交流和虚假交流、共识和群声喧哗,等等,冲突和矛盾才构成了场景的根本性特征,也是其魅力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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