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晓晴
“我已经老了。有一天,在一处公共场所的大厅里,有一个男人向我走来,他主动介绍自己,他对我说:‘我认识你,我永远记得你。那时候,你还很年轻,人人都说你美,现在,我是特为来告诉你,对我来说,我觉得现在的你比年轻的时候更美,那时你是年轻女人,与你那时的面貌相比,我更爱你现在备受摧残的面容。”这是杜拉斯《情人》开头的一段话。多少人被这番话迷住了。因为爱情易朽,青春易朽,绝少有个人会等在时光的尽头,用性感而深情的语调告诉你,他都记得,他永远爱你。在虚空和时光消逝的生活常态下,快要被压成齑粉的众生,根本不敢去妄想这样一个桥段。只有杜拉斯,她用令人惶恐的平静,把此种让众生张口结舌的境界轻描淡写。
文人大都是矜持的。“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不敢高声语,恐惊天上人。”而很多时候,天下人是受不了你在高楼上指点星辰的。“说,还是不说”,这是个很大的问题。使酒骂座,都要醉中,辛夫子告诉我“物情惟有醉中真”。
与梁明老师有数面之缘。他似乎是喜穿黑色外套的,其低缓声音和外套的颜色相衬。当教师免不得误人子弟,就像当医生免不了医死人一样。可怕的是误得多了,死的多了,就忘了自己是干啥的了。据说这还有个比较诗意的专有名词,叫“路西法效应”。可若是老师逐渐把自己当成了灌食机,医生逐渐以为自己本身是屠夫呢?在去年那个下着大雨的天气里,梁明老师用他惯有的低沉语气,从容说道:“当老师决然不能理想化,但还是要一点理想的。”他只要一点点。
自左太冲在发明了“左眄澄江湘,右盼定羌胡。功成不受爵,长揖归田庐”这招转动眼珠子定乾坤的大法之后,“大言不惭”已打通了文人的任督二脉。梁明老师这“一点点理想”,真不阔气、不潇洒至极。于是他这次在各路好汉云集的九江中语会学术年会上,选择《我有一个梦想》这篇文章来讲解时,实在没有一点惊喜。我知道,他又要念叨他的“一点点理想”了。他要带一群人找寻“理想的原动力”。梁明老师大概平常不太提这些,但他在武宁依山而筑的讲堂里,暴露了内心的秘密。我想告诉他,高楼休独倚,楼高让人醉。阮嗣宗口不臧否人过,可以八十多天不说一句话,但一登广武原,脱口就说“时无英雄,使竖子成名”;陈伯玉退守边塞,竭力恬然自安,可一登幽州台,也要踢天踏地了。梁明老师,他一到“南高山”,可就不只是要了那“一点点理想”,你听——
他说:“站在二十五万人面前的马丁·路德·金不可撼动!”
他多次呼唤“金牧师”,这是神性的光辉。
“流泪的观音,不为一己之悲,而为芸芸众生”,怕是只有这种情怀可与之比肩。(www.daowen.com)
“在自己的时代里,让自己的思想才华、理想信念因着对人类的爱而激情燃烧至熠熠生辉。”
够多了。他在讲台上,还是黑外套,背微弓着,语调低沉。可我知道,他醉了,他要的不再是“一点点”的理想,他的梦想太大太沉重,不背靠高山他说不出来。南朝刘义庆在《世说新语·伤逝》中谈及:“圣人忘情,最下不及情。情之所钟,正在我辈。”正是这使武陵人迷醉忘记来路的情境,让他打破了沉默。
此时作为听众的我,正在读亨利克·显克微支的历史小说《你往何处去》。当读到最后一页,那些美好的生命、老人、男人、妇女、孩子,他们为了自己的信仰,甘愿被野兽撕裂,被烧死在火刑柱上,被绞杀,被罗马的公民们虐待取乐,但他们却以此为荣光。面对旁人的不解与人性最深处的黑暗,他们只是淡淡说“我原谅你们”。仇恨,背叛,迫害,这些毒酒,他们只是淡淡饮下,因为“那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当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至此我猜想庄子所捏造的真人是确实存在的,他们“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这时又想起梁明老师在讲台上轻轻说了一句“金牧师”,顿时云垂海立,沙起雷行。
辛稼轩喜欢看青山,他指点青山时放言:“看爽气朝来三数峰,似谢家子弟,衣冠磊落,相如庭户,车骑雍容,我觉其间,雄深健雅,如对文章太史公。”可若青山打量起这山东老兵来,又会如何说?
辛夫子告诉我“物情惟有醉中真”。
梁明老师站在武宁的山上讲金牧师。这次他真的醉了。他恰好又穿了一件黑外套。
(作者单位:上海西外外语学校高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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