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林嫂的死是缘于生命存在价值的自我否定。
要认识这一点,必须忠实于小说文本,认识生活在中国20世纪初期那个病态而苦难的时代中的祥林嫂,她是一个有着常态的生命存在价值的人,在不幸的人生际遇面前,她始终拥有一份活着的热望并力求守住自己的生命尊严。
作为一个社会底层的劳动者,祥林嫂相对远离了社会主流文化的熏染和影响,比较完整地保留了自己的自然性情。祥林嫂方正朴实,勤劳善良,还有几分不屈的倔强,对生活有着自己朴素的理解和追求,在一次又一次的生活重创面前,祥林嫂都在夹缝中做力求保护自我,能够顺利活下去的选择:这里,我们不妨简要地复述祥林嫂的命运轨迹。
二十七岁之前的某个春天,祥林嫂没有了丈夫,就当时女子的传统活法而言,祥林嫂有两个选择:要么守寡,要么改嫁。事实上,在旧式的中国,这两种活法对于任何一个女人都是凄苦、心酸的两难。此时,祥林嫂走出了第三条路,她竟然逃出卫家山,来到了鲁镇,走进了鲁四叔的家。这时的祥林嫂,“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年纪大约二十六七,脸色青黄,但两颊却还是红的”。“到年底,扫尘,洗地,杀鸡,宰鹅,彻夜的煮福礼,全是一人担当,竟没有添短工。然而她反满足,口角边渐渐的有了笑影,脸上也白胖了”。面对人生的第一次不幸,祥林嫂有哀恸,有忧惧,但更多的是对生命的期待,以及在那份期待驱使下的大胆选择和选择之后毫不奢望的自我满足。
二十九岁时,她的第二任丈夫死去,三十岁左右她最心疼的儿子被狼衔走,尔后她所委身的房子也被大伯收回,走投无路的祥林嫂第二次来到了鲁镇,再度成了鲁四老爷家的女佣。这时的祥林嫂“仍然头上扎着白头绳,乌裙,蓝夹袄,月白背心,脸色青黄,只是两颊上已经消失了血色,顺着眼,眼角上带些泪痕,眼光也没有先前那样精神了”。接踵而至的生命重创和人情伤害,使祥林嫂比第一次到鲁镇时更多了痛苦,甚至还有些痴木,她逢人就说“我真傻,真的”,并无数次机械地与人家讲阿毛的故事。的确,在这等生命的灾难面前,祥林嫂作为一个女人,承受着巨大的精神苦痛,她的诉说正是一种无助却本能的排遣,她的痴木也是灵魂不能自拔于内在苦痛的茫然外现,然而,祥林嫂依然活着,依靠劳动,她辛苦恣肆地在鲁四叔家打着短工,虽然时时处处都承受着莫大的生命伤痛,但祥林嫂依然活得很坚韧,她终究没有被自己的厄运击垮。
直到和柳妈对话以后,祥林嫂第一次知道改过嫁的女人到阴司去了是要被阎罗王锯开来分给两个丈夫的,于是,祥林嫂恐惧起来,第二天早上,“两眼上便都围着大黑圈”。然而,在捐了门槛后,祥林嫂神情舒畅,眼光也分外有神,高兴地对四婶说,自己已经在土地庙捐了门槛了。至此,我们已经分明地看到,祥林嫂令人震惊的生命韧劲,虽然历经人生的劫难,却始终没有丧失活着的生命意念和生命追求。然而,尤其令人敬重的是祥林嫂在悲苦的生命过程里依然坚守着一种生命的尊严。如果说活着是一种生命的本能,那么,在任何遭际中都力求争取一份尊严而毫不苟且地活着就是一种生命的高度。就祥林嫂而言,这种高度便体现在为一种正常的做人资格而做出的不懈抗争。
当祥林嫂被迫改嫁时,“可是异乎寻常,他们说她一路只是嚎,骂,抬到贺家墺,喉咙已经全哑了。拉出轿来,两个男人和她的小叔子使劲的擒住她也还拜不成天地。他们一不小心,一松手,啊呀,阿弥陀佛,她就一头撞在香案角上,头上碰了一个大窟窿,鲜血直流,用了两把香灰,包上两块红布还止不住血呢”。在这里,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祥林嫂的确不是像其他女人那样的“闹一闹”,她是真正地以死相抗,这种激烈而至于极端的抗争,对于一个女人来讲是最具力量、最震撼人心的。虽然,小说中祥林嫂周围的人少有为之动容者,但离开那个漠视人的精神存在的时代,站在其他任何时间点上审视祥林嫂这种极具个性的生命搏击,都应该能够读出这是一种缘于尊严的生命自卫,不得不令人肃然起敬。(www.daowen.com)
当祥林嫂第二次来到鲁镇,再次在鲁四叔家做女佣时,“她还记得照旧的去分配酒杯和筷子”;然而,四婶却慌张地制止了,“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摆。”“祥林嫂,你放着罢!我来拿。”冷冷的话语,生硬地将祥林嫂打入了女人的另册,留给祥林嫂的只是蜷缩在灶角的疑惑与不安,这个时候祥林嫂的内心相比于亡夫丧子时而言,多了一种毫无依托的失落感,正常的做人资格不被认同,在祥林嫂内心深处引发了更为深重的恐惧,亡夫丧子的伤痛她坚韧地挺过来了,尊严的丧失,却让她无法偷生。
当柳妈逗引出祥林嫂对自己今生的罪过和死后将要遭受的惩罚的恐怖时,同样在柳妈的指点下,她不加思索地花光了“历来的积存”,“换算了十二元鹰洋”,到土地庙里捐了门槛。捐完门槛后,祥林嫂简单地认为替自身赎罪了,也为来生付了费。“冬至的祭祖时节,她做得更出力,看四婶装好祭品,和阿牛将桌子抬到堂屋中央,她便坦然的去拿酒杯和筷子。”然而四婶慌忙大声地对她说:“你放着罢,祥林嫂!”这时的祥林嫂“像是受了炮烙似的缩手,脸色同时变作灰黑”,“这一回她的变化非常大,第二天,不但眼睛窈陷下去了,连精神也更不济了。而且很胆怯,不独怕黑夜,怕黑影,即使看见人,虽是自己的主人,也总惴惴的,有如在白天出穴游行的小鼠,否则呆坐着,直是一个木偶人”。至此,祥林嫂做人的尊严已经轰然倒塌,而更让她感到失落的是她对来世也依然充满恐惧。步入此等境地的祥林嫂绝望了,没有今生活着的信念,也丧失了对来世生命的期待。
正如丁玲所言,“祥林嫂是必死无疑的”。置身于那个时代里那种平常的生活情态中,各色人等,无论身份贵贱,人格高下,毫不例外地统摄于一种观念,同化于一种世俗。在他们眼里,看不到不幸者身后掩藏着的苦痛,却毫无逻辑地忌讳他们身后虚设的灾祸。从而,没有怜悯,没有同情,没有救赎。正是这些不坏的人对祥林嫂现实苦难的误读和对来世际遇的愚见,使得他们一致地以冷漠的话语和歧视的声音向祥林嫂传递出否定与推拒的态度,这种态度将祥林嫂推拒于活着的现实里,否定于死后的构想中。
祥林嫂就是被这种否定与推拒抛弃到了一个无所归依的境地的,最终,这位没有被自身命运击垮的女人冷却了生命的热望,放弃了生命的欲求,惶惑了来生的期待,终止了再世的寄寓。祥林嫂是自己走向死地的,在精神找不到依托、做人资格找不到位置的彷徨中,她实现了自身生命存在的自我否定,疲惫地将自己曾经紧拽着的灵魂放逐开去。从这个意义上讲,祥林嫂的死不只是对现世的回避,也是对来生的却步。就在这里,自我放逐的祥林嫂有如一缕轻烟,消逝于此处,也不飘向彼岸,幽然飘散,就地消失。
“我”最后看到的那个仿佛木刻似的,只有眼睛间或一轮的乞丐,不只是现世里生计了无、尊严了无的垂死的形象,还是于迷蒙的来世也寻找不到归属、漂泊无着的灵魂。
如果说,人世间最彻底的否定是对今生的尊严乃至对后世的希望的否定,那么最深重的悲剧便是一个有着生命热望的人无辜却无奈地熄灭生机、放逐灵魂的悲剧。这应该就是鲁迅先生小说《祝福》揭示的真正意义所在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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