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出戏是太平天国故事里的一段。
《铁公鸡》是一部京剧史上——不,应该说是中国戏剧史上——不,应该说是世界戏剧史上空前绝后的奇剧。它的空前绝后,主要不是指剧情,而是指这部剧数起数落的历史遭遇——它的戏外之戏。
先说剧情。
太平天国时期,清朝大臣向荣领兵镇压造反的洪秀全军。洪军派了张嘉祥和吴占鳌诈降向营。向荣虽有怀疑,但又觉得张嘉祥勇敢可用,就先命部下乘黑夜伪装张嘉祥诱杀洪军,天明后再让张嘉祥出战。洪军痛恨张嘉祥,杀了他的妻子。张嘉祥无奈,没法证明自己,只得回向营。
吴占鳌与张嘉祥商议,要深夜行刺向荣,为洪军立功。没想到张嘉祥已下了相反的决心,在入帐行刺时从后面将吴占鳌杀死。向荣惊醒,张嘉祥便以实情相告。向荣很感动,给张改名为“国梁”。因张妻被杀,向荣将女儿许配给张嘉祥。谁知此女以为千金之身怎配盗贼,太耻辱了,便在新婚之夜悬梁自尽。
向荣为了安抚张嘉祥,又将第二个女儿嫁给他。张嘉祥感激涕零,从此愿为向帅粉身碎骨。唉,这就是旧时代,女子被视作笼络人心的工具。不同时代的不同观众会有不同的感受吧(也许现代的一些观众会认为向荣挺有情商的),不过前提是那戏得有足够的生命力,能让不同时代的不同观众看到。
铁公鸡原是太平军一位将领的名字,他弟弟铁金翅因中了埋伏,被迫降清。一日,铁金翅得到消息,他哥哥将张嘉祥擒在腋下,却被张嘉祥掏出匕首刺死。铁金翅便定了计,请向荣前来商议军务,趁机为兄报仇。
铁金翅由花脸扮演。我们说过,京剧里的花脸都要根据脸谱勾脸,可是这出戏中一律不勾脸,也不戴髯口。现在舞台上的向荣戴花白的胡子,但以前只戴一个“鼻卡”,就是夹在鼻子下面的八字胡。京剧里大多说韵白,只有丑行和花旦说京白,但《铁公鸡》里一律不说韵白,只说京白或各地方言。向荣的两个师爷,一个说四川话,一个说绍兴话。
接到铁金翅的宴请,向荣想先听听师爷们的看法。
绍兴师爷说:“那铁金翅虽是降将,但大帅待他恩用有加,知恩图报乃人之常情,量他不会有啥个歹意,大帅放心去好哉。”
四川师爷却说:“有道是‘会无好会,宴无好宴’,那铁金翅是长毛子出身,禀性顽劣,长毛子靠不住——”
我们从鲁迅的文章里知道,太平军有个不好听的称呼就叫“长毛”。
张嘉祥忍不住发火道:“去得就说去得,去不得就说去不得,开口长毛,闭口长毛,叫人好不耐烦!”
四川师爷怪自己失言:踩了张嘉祥脚指头了,他就是长毛出身哪。
向荣问:“国梁,依你之见呢?”
张嘉祥说:“前番铁公鸡命丧我手,他兄弟铁金翅岂肯罢休,没准儿这请帖就是他的鬼花招,咱们不得不防啊。”
向荣点头。
“不过,”张嘉祥又说,“倘若不去,定被他人耻笑。”
“难煞哉,”绍兴师爷唱起音调高亢的绍兴大板(绍剧),“难煞哉——!”
张嘉祥拍着胸脯:“不妨不妨,有我张嘉祥护卫前往,万无一失。”
于是,张嘉祥脱去清朝官员的黄袍马褂,扮作了向荣的马夫。他裸露着右半身,这种光膀子的装束突出了人物的彪悍。
张嘉祥来到马圈前,要养马人牵出雪花青鬃马。
养马人说:“张将军,此马性情太烈。”
张嘉祥让养马人闪开,他一个跟头翻进了圈门。
接下来,张嘉祥的驯马,向荣的上马,都表演了精彩罕见的翻扑武功,让观众体会到这匹马的性子有多烈。
到了铁金翅营中,双方没客气几句就翻了脸。张嘉祥举起桌子扔过去,随即保护向荣突围。
于是向荣的侍卫与铁金翅的部下激战起来。《铁公鸡》是京剧中第一次以“真刀真枪”为号召的。其实这些兵器并非真能砍杀,只是使用了金属刀枪,能够闪闪发光,相击有声。戏剧中的刀枪被称为“把子”,一般的把子均为木质。说到这里我想起来,我小时候看见菜场旁有老奶奶免费为人刮带鱼鳞,据说这带鱼鳞是做银粉漆用的,可以涂到木质的刀枪把子上。不管这种说法是否确实,童年的回忆甚有趣味。
舞台上用木质把子对打,只是做出漂亮的动作,把子之间不一定碰到。可是“真刀真枪”就不一样了,为了加强效果,需要兵器的相击声,把子和把子一定要触碰。而且,在“真刀真枪”对打时,锣鼓的伴奏全部停止,让观众只听见金属的铮铮撞击。
接下来铁金翅四面放火,要烧死向荣,最后向荣被张嘉祥奋勇救出。
舞台上怎样表现四面起火呢?现在是由四个太平军各持一面写着“火”字的旗子,围着向荣舞蹈,向荣就在火旗的围困中激烈地跌扑,表示烧得够呛。这时会敲起一种名叫“乱锤”的锣鼓,“锵锵锵锵锵才锵,锵锵锵锵锵才锵……”我们曾说过,《穆柯寨》里的焦赞和孟良就是在乱锤声中遭遇火烧的。
但过去的京剧里很少用火旗,更多地使用“撒火彩”。捡场的管道具和布景,也管撒火彩。前面介绍过,著名武生盖叫天年少时跟着戏班坐大车赶场子,夜里被狼群包围,多亏捡场的用撒火彩吓退了狼。《火烧向荣》当然离不开撒火彩。操作是这样的:用火纸叠成折扇形的火折子,底部用线扎好。以食指和中指夹住火折子的底部,在同一只手的手心捧着细锯末混合了松香末的粉子。如果需要连着撒,另一只手还得拿个小茶碗,里面盛着松香末,随撒随添。撒火彩之前把折子点着,但别让它冒火焰,松香末一出手就成了火球。不过,撒火彩不是“火球”二字能够准确形容的,它的花样太多太多了。我写《琴》《棋》《书》《画》时,曾参考过宋朝人著的《东京梦华录》,书里罗列了几十种当时的菜肴,我就从那些菜名中模糊地想象各种美味。现在也是这样,我没看过撒火彩,只能从其中部分名堂里模糊地揣想:“左右转火龙”“托塔”“回头望月”“过梁”“一盆花”“吊云”“火龙绞柱”“月亮门”“连珠炮”……
共有几十种火彩,在不同的戏中区别使用。比如《群英会》里曹操的战船被烧,用了“过梁”“托塔”“吊云”等由上而下的弧形火彩,表现黄盖驾火船冲来的情景。而在《火烧连营》里,刘备被烧,用的火彩是“连珠炮”和“正反月亮门”。
我们有时候还能看到有穿长袍的人出现在京剧舞台上搬动桌椅,可惜,捡场人容易模仿,撒火彩却没法模仿了。我们再没机会欣赏撒火彩了,我只能让读者知道曾经有过撒火彩。
现在要说戏外之戏了——也许戏外之戏比戏内之戏更有戏。
《铁公鸡》的前身是《洪杨传》,是太平天国的随军剧团“同春班”陆续编演的大型剧目。“洪杨”就是太平天国的主要首脑——天王洪秀全和九千岁杨秀清。太平军起兵于广西桂平县金田村,两年后就占领了南京。在南京建立太平天国时,他们把“國”字里的“或”拿掉,放进一个“王”,这就成了“囯”(跟现在的简体字差不多了),可见他们多么踌躇满志。
这个同春班由英王陈玉成组建,他请来老孟七等著名艺人,还招收一批健壮少年,让他们边习武边学戏。这些少年也参加出操和战斗,所以《洪杨传》里有操练的场面。《洪杨传》里的出场人物全都不勾脸,不戴髯口,穿当时的服装,说京白(等于普通话)。这就算是清朝的“现代戏”了。剧中的人物和事件基本符合当时的史实。向荣是清军江南大营的统帅,最后他兵败自杀了。张嘉祥则是同春班的一个武生,他投降了清军,也真改名叫张国梁。
《洪杨传》共四十六本,编一本,演一本,演给太平军战士和当地百姓看,很受欢迎。最后几本是太平天国失败后,同春班在民间演出时编齐的。
此戏“真刀真枪”的武打表演挺有特色,口碑传扬,最后竟传到慈禧太后耳朵里了。老佛爷觉得新鲜,便召同春班进宫演出《洪杨传》。
这下立刻惹上祸事,有人说这戏是为乱贼张目,会动摇国本,况且这个同春班一定也是长毛余孽。(www.daowen.com)
同春班已从江南来到北京,眼看大难临头。
慈禧爱听戏(北京从来都是把“看戏”说成“听戏”的),养着一批“内廷供奉”专为她服务。其中一个叫田际云的艺人很替同春班担心,进宫当差时他请大太监李莲英在慈禧面前帮忙求个情。
“老佛爷,”李莲英就找了个闲聊的机会有意无意地说,“您不是要调同春班来演戏吗,可是有人要抓他们。”
“哦?”老佛爷抬起眼皮,“为什么?”
“他们说同春班宣扬叛乱,煽惑民心。听着好像是为国操心,我看不是这么回事。”
“嗯?”
“同春班是老佛爷您下旨调来的,抓他们是拂您的面子,给您添堵啊。唱戏的就是为了养家糊口,哪能有别的打算哪?”
慈禧一听有理,立即传旨:“叫同春班回去,戏我不听啦,人不让他们抓。”
“嗻。”
“戏班里的所有东西都不让他们动。”
“嗻!”
总算一场大祸绕开了同春班。
老孟七等人感激田际云,无以为报,返回南方之前便把四十六本《洪杨传》总讲(剧本)全部送给了田际云。
田际云除了在慈禧点戏时必须随叫随到,平时也经营一个戏班,叫“玉成班”。拿到总讲,田际云立刻排戏,不过戏名不能叫《洪杨传》了,改成《铁公鸡》。同春班是在乡野之间跑码头,天高皇帝远,可以随便点,但玉成班是在“辇毂之下”(皇帝的车轮下面)。再说,慈禧一直惦记着要听这出戏,传差进宫大有可能,造反的情节怎么能演呢?于是,四十六本被删改成二十六本,主题从造反变成镇压造反了。
在京剧发展的初期,还没有武生这个行当,武戏的角色都由老生和小生担任,所以武打的精彩程度是很不够的。是《铁公鸡》激发了广大观众看武戏的兴趣,从而推动武生行当的形成,并使这个新行当绝技纷呈,人才辈出。
《铁公鸡》里的觔斗(跟头)比任何戏里的都多。戏班的武行又叫“觔斗行”,在台上很拼命。你翻得冲,我比你还冲。你翻得高、翻得新,我比你还高、还新。据老演员回忆,演《铁公鸡》里的《双夺太平城》这一出,表演翻越城墙的就有五六十人。那时台上的城墙比现在的高,我们就可以想象一下,五六十人翻着不同的跟头跃过高高的城墙,那是怎样的盛况!这真有点儿不可思议,武行就有五六十人,一个戏班岂不是有很多演员?然而似乎真是这样,比如那时演《安天会》,孙悟空需要跟六十多个有名有姓的天神分别交手。你数一下:二郎神、哪吒、巨灵神、红鸾、天禧、罗睺、计都、六丁六甲、马赵温刘四天王、黑玄坛、红灵官、丧门星、吊客星、雷公、电母、风伯、雨师、东西南北斗,再加二十八宿,真是六十多个吧?也许有读者问:“天神中应该还包括托塔李天王吧?”没错,托塔天王李靖也出场,但他没跟孙悟空打,他站在高台上调兵遣将,他唱一段,悟空打一场,所以演《安天会》有“唱死天王累死猴”的说法。
在20世纪80年代,我看过天津京剧三团演出的《铁公鸡》,张幼麟饰向荣,胡小毛饰张嘉祥,他们的武功十分出色。最近又看了上海京剧院奚中路等的演出视频,跟天津的演出相比,除了剧情线索基本一致,整个表演完全不同。上海借鉴了过去的演法,几对武生高手同台献艺。
20世纪40年代,出现了《双双铁公鸡》,即由两个演员扮演向荣,两个演员扮演张嘉祥,这样的双份阵容造成争强斗胜的热烈气氛。
很快的又有了《四四铁公鸡》《六六铁公鸡》……
最后,上海天蟾舞台邀请各路武生名角,组织了一次“武生大会”,贴出《十十铁公鸡》,十个向荣,十个张嘉祥!
真是八仙过海,各显神通。武生们使出浑身解数,各种新、奇、巧的跟头令观众目不暇接……
过去京剧界有个竞争性很强的词儿叫“刨活儿”,就是在即兴发挥的情况下,先上场的演员表演难度较高的动作,使后上场的演员没法提高难度,因此失了光彩。武戏《四杰村》就是这样,每个好汉进村都要翻跟头,前三位演员完成“自选动作”后,会给最后出场的演余千的演员造成压力。
前九对演员龙腾虎跃地表演着,第十对演员在幕后旁观,他们就是红遍大江南北的李万春和李少春。
我们在介绍《十八罗汉斗悟空》时说过“二李之争”,但这时他们已和好。因为观众对他们的期望值最高,所以他们被安排在最后出场。
李少春对李万春说:“姐夫,前头几对把跟头都翻绝了,咱们能不能来个出奇制胜?”
李万春想了想,说:“好,咱俩换换吧。”说着将鼻卡递给小舅子。鼻卡就是夹在鼻子下面的小胡子,我们前面说过。
也就是说,原定李万春扮演向荣,李少春扮演张嘉祥。李万春竟然临时推翻既定的演法,要靠即兴的安排挑战前面那些高手,这就是“艺高人胆大”。
“台台台台台台台台……”场上敲起“缓锣”。
李万春和李少春临时互换装束,需要时间。
全体观众面对空空的舞台,好奇又耐心地等待着。
忽然响起“急急风”!
二李来到台前,首先让大家一愣——怎么从来不翻大跟斗的李万春扮了张嘉祥?
他俩稍一停顿,转身回至上场门,二人旱地拔葱般腾空跃起,“啪”的一个飞脚——注意,是“一个”,如果是“啪啪”两声就不够整齐划一了。紧接着轻盈地落下,顺势旋转,在大锣声中二人干净利落地亮成高矮相。
彩声冲天。
双人趟马,勇猛中又摇曳生姿。马夫松开缰绳后,李万春左腿下蹲,右腿画圆,一排扫堂腿,非常漂亮的凤凰单展翅……
也许有人会问:“就算《铁公鸡》对京剧的发展有贡献,它对观众和读者的教育意义在哪儿呢?”
有一出名剧叫《艳阳楼》,主角高登是个恶霸,演员通过身段和动作恰如其分地表现此人的傲慢和满不在乎,让我们得到美的感受。你会怀疑我的说法。那我问你,一个孕妇皱着眉,摸着自己的大肚子,这动作美吗?这动作被融化到《白蛇传》里,美得让人落泪。这就是艺术。《铁公鸡》也是这样,我们从常人难及的矫健身手中欣赏美,欣赏创意,读到昂扬的生命力,呼吸和血液里就会注入一些积极的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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