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个有些怪异的故事。
《西游记》里有一段“刘全进瓜”。是说唐太宗想给地府的阎王送点礼品,那边没有南瓜,送个南瓜去吧。可是派谁送去呢?必须找个愿意去地府生活的人。终于有个叫刘全的人,愿意结束自己在阳间的生命,去地府送南瓜……
《阴阳河》这出戏有跟《西游记》一样的神话色彩,虽然也有“鬼”,可又不出现地府,别有一番景象。
一个来自山西代州的商人张茂深,到四川贩卖绸缎,他要找家店房住下。
“喂,店主人!”他喊着。
店主人出来,替客人牵过马匹。客人将二百两银子和一个包袱存到柜上。
安排好房间,店主人跟客人闲聊:“请问客人尊姓?”
客人说:“在下姓张。”
“哦,张客人。您的大号是——?”
“草字茂深。请问店主人尊姓?”
店主人说:“我与客人同姓,我叫张小二。”
张茂深问:“府上是哪里?”
店主人说:“我是此地人氏,开爿客店。”
“请问店主人,此地乡风如何?”
“哦,我们此地乡风与别的地方大不相同。”
“怎样大不相同?”
店主人说:“我们此地做生意,要分上半天和下半天。”
张茂深觉得好奇:“什么意思?”
“上半天做生意,跟别的地方没有两样。下半天做生意,柜台上要摆盆水。”
“摆水做什么?”
“有人来买东西,让他将钱丢在水盆里头。钱如果漂在水上,你就遇到鬼了,东西不卖给他。钱如果沉在水下,那就不是鬼,可以把东西卖给他。”
“哦,还有这样的乡风。”张茂深觉得挺新鲜,因为他从没遇到过鬼,“如此我要到外面游玩游玩,行不行?”
店主人说:“行是行,出了店门,一条大路朝南走。走到一个石牌坊那里,就是阴阳界。界这边很热闹,都是做买卖的。千万不要越过石牌坊,记住了吗?”
张茂深说:“我记住了。”
“我在这里预备饭,客人早点回来。”
“知道了。”
张茂深出门唱道:“适才店主对我讲,此地乡风不一样。将身来在大街上,来来往往看端详。”
张茂深顺着大路往南走,果然见到了石牌坊。石牌坊下有条河,他就在河边青石板上坐下。
不一会儿,他看见有个挑着双桶的女子,来河边打水。
远看那女子的背影,张茂深竟觉得她有点儿像自己的妻子李桂莲。
张茂深急急向前,正好那女子转身回头,两人同时愣住了。
“你可是我妻?”
“你可是我夫?”
张茂深刚想问妻子,她怎么会来到此地的,没想到他和妻子的距离一下子拉得很远。
他唱:“不顾生死往前奔!”
他追了几圈,翻了个“抢背”,急匆匆下场。我们介绍过“吊毛”和“抢背”的区别,吊毛是空翻,而抢背是肩部着地的滚翻。这个动作是表现张茂深急急行走时摔了一跤。
李桂莲再出现时,向观众述说她的遭遇。中秋节的晚上,她与丈夫在家中赏月。八月十五是月神出巡的日子,李桂莲不知自己的哪句话、哪个动作犯了月神的忌讳,月神生气了。张茂深出外经商,没想到妻子已被月神拿到阴曹,罚在阴阳河边每日挑水。
“适才在河边,看见我丈夫坐在青石板上,他怎么来到了此处?”李桂莲悲叹,“我与他阴阳相隔,难以见面了。”
李桂莲下,张茂深上。
张茂深说:“看这妇人,果然是我妻,不知她往哪里去了。也罢,回到店房,问过店主人,再做道理。”
张茂深急急回店,他大喊:“店主人,店主人!”
“想必张客人回来了。”店主人见张茂深跌得满身泥土,“你怎么啦?”
张茂深说:“哎呀,店主人,适才我去到阴阳界前游玩,见一妇人,头上戴的花花朵朵,挑了一担水。这个妇人,她是什么人?”
“哦,客人,”店主人说,“你看到的不是人。”
张茂深吃惊:“不是人是什么?”
店主人说:“她是个鬼。”
“你说她是鬼?”张茂深的脑子一下子混乱了,“那,你也是鬼?”
店主人说:“我是人哪,怎么是鬼?”
“你是人?”
“活生生的人哪。”
“那你往前走三步。”
“走三步?”店主人开始走,“一步,两步,三步。”
“再往后退三步。”
“三步,两步,一步。”
“你再咳嗽一声。”
“还要咳嗽一声?嗯哼!”
张茂深还不罢休:“你再让我摸摸。”
店主人不解:“摸摸干什么?”
张茂深摸店主人,上上下下地摸。
摸到腋下时,店主人跳开了:“好痒!”
张茂深点头:“你会怕痒,看来是人了。”
店主人问:“是人又怎么样?”
张茂深说:“是人就好了,就不会说鬼话了,那你快把这个女子的事说给我听。”
“客人不要害怕,我来告诉你。”店主人说,“这个女子,跟客人同乡。”
“哦,也是山西代州人?”
“对,她娘家姓李,叫李桂莲。只因八月十五,夫妻饮酒赏月。他们喝醉了酒,忘了关窗,正好月光照到房里。那李桂莲不知说了什么话、做了什么动作,犯了月神的忌讳,月神就让阎王把她拿到阴曹,罚她在阴阳河边挑水。”
张茂深问:“你是怎么知道的?”(www.daowen.com)
店主人说:“此地有个鬼差名叫李木,常到我这里来喝酒。我们要好得很,还拜了把兄弟。”
一个人和一个鬼可以拜把兄弟,这个鬼也就不会可怕了吧。
“前些时,李木几天没来,再来时我就问他这几天去哪里了?他说他到山西代州,有公事拿人去的。我问他拿什么人?他就说拿的李桂莲,把她的事情都告诉我。这个李木看李桂莲可怜,又和他同姓,两人就认了干兄妹——我说错了,应该是‘两鬼认了干兄妹’。李木住在阴阳界边第一家,他就让李桂莲住到他家,他每天晚上回去时,拿块砖头往房上一抛……”
原来鬼是不敲门的?
“李桂莲就轻轻出来开门。都是李木告诉我的。”
“哦,有这等事?”张茂深连忙出门,“我要去看看。”
店主人劝阻:“她是一鬼,你是一人,怎能去看?看不得的。”
“我一定要去看。”
“客人去不得,去不得!”
“我要去的,我要去的!”
张茂深走后,店主人嘀咕:“哎呀,他是一人,那是一鬼,两下见面,肯定不好……”
其实他忘了,他与李木不也是一人和一鬼吗?他俩还拜了把兄弟呢。
他继续嘀咕:“我看这个客人不一定能回来了。哎呀,他要是不回来,还有二百两银子和一个包袱存在我柜上,这可怎么好?我们开店的,总不能埋没人家的银钱哪。嗯,倘若他不回来,以后有人去山西代州,我就托人家去找,有名有姓总找得到。把张茂深的家人找来,领走柜上的银子,不就结了吗?”
这真是个善良的店主人。
再说张茂深。他过了石牌坊,来到阴阳界边第一家的门前。
他捡了块砖头,往屋顶上一扔。
“耳边厢又听得乱石响,倒叫我桂莲着了忙。”李桂莲赶紧把门打开。
她没想到丈夫找到这里。
张茂深见妻子的容貌未变:“你,你是人吧?”
李桂莲说:“不,我是鬼。”
张茂深有点儿害怕了。
李桂莲叫丈夫不要害怕,她告诉丈夫她只是一个临时的鬼,过了期限她就会恢复成人。“月神罚我来阴阳河边挑一百天水,百日之后我就是你原来的妻子了。”
张茂深觉得好高兴,好庆幸。
但李桂莲告诉丈夫:“可是要把我的身体好好保存着,满了百日,我才能睁开眼睛坐起来。”
“哎呀,”张茂深说,“我离家的时候你还是好好的,我走后你才倒下。你要是倒在路上,就怕别人当你死了,把你埋了,那就糟糕了!我要赶快回去!”
可是从四川到山西实在太远了,那时候不能坐飞机,总要三个月才能回到家吧……
夫妻俩正在商议,忽听“咕咚”,砖头落在房顶上的声音。
李桂莲说:“李木回来了。”
想到要面对一个鬼,一个跟妻子不同的陌生的鬼,张茂深有点儿慌乱了,他赶紧躲进床底。
“开门开门!”李木在外面喊。
李桂莲开了门,李木进来了。
李木抽着鼻子:“怎么有生人味?”
李桂莲说:“没有生人味。”
李木还是怀疑:“那我就要搜。”
李桂莲说:“不要搜。”
李木的屋子不大,他不费什么事就发现了床下的张茂深,他问李桂莲:“他是谁?”
李桂莲说:“他是我丈夫。”
“那,”李木说,“你是我干妹妹,他就是干妹夫,不是外人,请他出来吧。”
李桂莲就叫张茂深出来。
张茂深有顾虑:“我不,他要害我的。”
李木说:“我跟你是亲戚,哪有害你的道理?出来吧。”
张茂深就从床底爬出来。
李木热情地说:“既是妹夫到了,总要款待款待,我去打酒。”
李木出门后,李桂莲叮嘱丈夫:“李木不会害你,但你不能喝他打来的酒,如果喝了就不能还阳了。”
“要是喝了他的酒,我也变成鬼了?”
“是的。”
张茂深连声答应:“我记住了。”
没想到李木很快回来了:“妹夫,咱们的酒喝不成了。”
“怎么了?”
“阎王有差遣,命我前往山西代州。”
张茂深说:“我也是代州人氏,我也有急事要回去办。”
李木说:“你也想回去?那我带你一起走吧。”
张茂深说:“你是……那个,我是……这个,怎么好带?”
李木说:“不要紧,你闭上眼睛,随着我的风走。我让你睁眼,你就到家了。”
李木也是个善良的鬼啊,在他的帮助下,张茂深很快到了代州,找到了妻子的身体。
第一百天,李桂莲睁开眼睛坐了起来。
她只记得昨天跟丈夫在月下饮酒,什么阴阳河,什么李木,完全没印象了。
十五年前,为了创作一部京剧题材的名叫《戏台上的蟒蛇》的中篇儿童小说,我除了采访京剧演员,还去图书馆寻找有关资料。
就在那时,我才知道有一出需要踩跷(音“敲”)的《阴阳河》,才听说了“跷功”。
以前的京剧演员中,学花旦和武旦的必须练踩跷。你也许会想到民间庙会中的踩高跷,不,我说的跷跟高跷毫无关系,完全两回事。木制的跷板比一般的鞋长一些,简单地说是一种直立的舞鞋。你会问那是不是跟芭蕾舞差不多?确实有人把踩跷和芭蕾舞联系起来,称它为“东方芭蕾”。踩跷和芭蕾舞都需要用脚尖支撑身体,不同的是,芭蕾舞演员的脚尖有时可以放下来,但京剧演员必须整场戏都以足尖立地。踩跷者要把竖起的脚藏进裤腿,只露出下面的足尖。
据资料说,踩跷跑圆场会又快又飘,十分优美。在《阴阳河》里,演李桂莲的演员挑一对经过舞台装饰的垂穗的桶,桶里燃着蜡烛,走一种名叫“花梆子”的舞步。李桂莲在张茂深追赶下越走越快,而且要做到身不摇,脚不乱,烛光不晃,穗子不动。昏暗的光线下,烛光的移动十分梦幻,我为这出戏的配图,便想画出这种感觉。
当然,要想踩着跷跑得“又快又飘”,少不了苦练。据说一开始不是练跑,而是练站。地上平摆两块砖,练功者双脚绑跷站到砖上。能站够一定时间后,把两块砖横着立起来,再站到砖上。第三步,是把砖竖着立起来,再站到砖上!大冬天,师父会在地上浇水,然后让徒弟绑上跷在冰上跑圆场,挨摔的滋味可以想象。师父好聪明(应该就是他的师父教他的),我不打你,你功夫不到家自然会自己惩罚自己。还有个办法,弄口大缸,缸里盛水,让徒弟绑着跷在缸口跑圆场。一不小心,不是摔到地上就是摔到水里。那时戏校的学生也练踩跷,当学生想歇会儿时,老师会说:“去玩吧。”因为玩也是练功,学生跳绳、踢毽子都是绑着跷的。
著名武生盖叫天在回忆录中说,他大哥学武旦,艺名“赛阵风”。当大哥回到农村的家时,大家都想看看他学了什么本领。大哥就绑上跷,一纵身就上了房顶,又一个跟头翻下来,大家一起叫好。这真厉害啊,不绑跷也很难上房的。直到大哥娶媳妇迎亲那天,师父对他的练功还不放松,要他踩着跷跟在迎亲的车子后面,离丈人家不远时才去了跷。
我把写完的《戏台上的蟒蛇》发给朋友张之路看,他挺欣赏。不久后,他所在的中国电影集团要拍一部京剧题材的儿童故事片,他请我担任编剧。我就想把踩跷的情节放进去。一个戏曲学校的年轻女教师,因为身材矮小,只能教戏不能演戏,挺苦恼。她在一个外国女孩的无意启发下,跟老演员学习踩跷,既弥补了身高,圆了登台梦,又挽救了京剧绝技。其中有这样的镜头:为了练踩跷,一群人挺费事地把一口大水缸搬进客厅。
电影叫《天使维拉》,这最后定下的片名似乎跟京剧没什么关系。导演叫马崇杰,是马连良的侄子,曾经当过京剧演员,跟我很聊得来。需要找一个身材偏矮而又会踩跷的女演员,竟然找到了——前一半条件容易满足,可要找到会踩跷的女青年太难了。片中那个教踩跷的老演员由老艺术家李金鸿先生扮演,李先生曾是踩着跷满场飞的著名武旦。
你只要在网上输入“京剧《阴阳河》”,就能搜索到有关的演出视频。其中一个演出者叫牟元笛,他是上海戏曲学校的青年教师。他是个男旦,而且会踩跷。他自己能演出京剧《阴阳河》,还给别的剧种提供指导,一个十九岁的学淮剧的女孩从他这里学会了踩跷。绝技不“绝”了,这是令人欣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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