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思和他的同事们的历史唯物主义,对于历史学的实践并没有起什么直接的影响,历史学的实践在19世纪里变得愈来愈加怀疑所有的历史哲学都是些毫无根据的臆侧。这一点和那个世纪之普遍倾向于实证主义有关。实证主义可以定义为是为自然科学而服务的哲学,正如在中世纪,哲学是为神学而服务的一样。但是实证主义者有着他们自己的有关自然科学是什么的见解(是一种颇为浅薄的见解)。他们认为它包括两件事:首先是确定事实;其次是构成规律。事实是被感官知觉所直接确定的。规律是根据归纳法来概括这些事实而构成的。在这一影响之下就出现了一种新的历史编纂学,它可以称为实证主义的历史编纂学。
历史学家们满怀热情地投身于实证主义纲领的第一部分,从事研究他们所能确定的一切事实。结果是详尽的历史知识大量地增加起来,根据对证据的精确的和批判的考订而达到一种史无前例的程度。这是由于编纂大量精心筛选的材料而使得历史学丰富了起来的时代,诸如密封存档的年历、拉丁文铭刻集成、各种各样历史文件和资料的新版本以及考古研究的成套设备,等等。像蒙森或梅特兰①这些最优秀的历史学家们,成为了最著名的考据精详的大师。历史学的良心把自己认同于对每一桩孤立的事实都出之以一种无限谨慎的态度。普遍的历史这一理想被当作是一种空幻的梦想而被扫到一边去了,于是历史文献的理想就成为了专题论文。
①梅特兰(1850—1906),英国历史学家。——译者
但是在整个这段时期里,对于这种绵密研究的最终目的却始终有着一种不安的心情。它是服从着实证主义的精神而在进行的;根据实证主义的精神,确定事实仅仅是全过程的第一阶段,它的第二阶段便是发现规律。历史学家们自己大多数都非常高兴去进行确定新的事实;可供发现的领域是无穷无尽的,而且他们所要求的,最多也无非就是去挖掘它们而已。但是了解实证主义纲领的哲学家们却怀着疑虑的心情在观察这种热情。他们问道,什么时候历史学家才踏上第二个阶段呢?同时,并非是历史学专家的普通人却变得厌烦了;他们看不出这桩或那桩事实究竟发现与否,到底有什么关系;于是历史学家和普通知识界人士之间的鸿沟就逐渐加宽了。实证主义哲学家抱怨说,只要历史学死抱住单纯的事实不放,它就不是科学的;普通人则抱怨说,它所揭明的那些事实引不起兴趣来。这两种抱怨大致是同一回事。每一种都蕴涵着,单纯为了事实而确定事实是无法令人满意的,它的合理性的证明是远在它自身以外的某种东西之中,那是这些已经被确定的事实所能够做到或者是应该做到的。
正是在这种情况下,孔德就要求历史事实应当作为比它们本身更为重要和更为真正有趣的某种东西的原材料而加以使用。实证主义者说,每种自然科学都从确定事实而开始,然后就进而发现它们的因果关系;孔德接受了这种说法,他提出应该有一门新科学,叫做社会学的,从发现有关人类生活的事实(这是历史学家的工作)而开始,然后进而发现这些事实之间的因果关系。社会学家因此就是一种超级历史学家,他们由于科学地思考历史学家仅仅经验地加以考虑的那些同样的事实,便把历史学提高到一种科学的地位。这一纲领很像是康德的和后康德学派的纲领之把大量储存的事实重新解释成一套庄严的历史哲学。唯一的区别是,对唯心主义者来说,这种被规划的超级历史要基于作为某种特殊的而有别于自然的东西的精神概念;而对实证主义来说,则它是基于与自然并没有根本不同的精神概念。历史的过程对于实证主义者来说,在性质上与自然的过程是一样的,而这就是为什么自然科学的方法可以应用于解释历史。
这个纲领,乍看上去好像是以一种简单草率的姿态,抛弃了18世纪在理解历史方面那样辛辛苦苦所做出的一切进步。但这实际上却不是实情。实证主义者对于自然和历史之间的基本区别的这一新否定,实际蕴涵的倒不是对18世纪历史观的摒弃,反而是对18世纪自然观的批评。这一点的标志就是,大体上19世纪的思想尽管对大部分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是敌视的,但对他的自然哲学基本上却远为更加敌视。我们已经看到,黑格尔把高级的和低级的有机体之间的区别看作是逻辑上的而非时间上的,这样他就摒弃了进化观念。但是在他死后的那个世代里,自然界的生活开始被认为是一种进步性的生活,而且就这方面而言,乃是有似于历史生活的一种生活。1859年,当达尔文出版《物种起源》一书时,这种观念并不是新观念。在科学界,把自然界作为一种静态体系的概念,——即一切物种在其中(用旧话来说)都是特殊的创造物,早已经被把物种看作是在时间的过程之中产生的这一概念所取代了。达尔文的观念的新颖性并不是他相信进化,而是他坚持进化乃是由他所称为的自然选择而实现的,这一过程类似于人们采用人工选择来改进家畜的育种。但是在一般人的心目中,这一点并没有清楚地被认识到,于是达尔文便作为进化这一观念的战士、而且还确实是以它的发明人而出场了。在《物种起源》对思想的普遍影响方面,它就这样成为象征着第一次使人人都知道作为一种静态体系的旧自然观念已经被人们所放弃了的一部书。
这一发现的影响,势必大大增进历史学思想的声誉。直到这时,历史学思想和科学思想二者间的关系,也就是说对于历史的思想和对于自然的思想二者间的关系,一直是对抗的。历史为它自己所要求的题材在本质上是进步的;而科学则要求一种题材在本质上是静态的。到了达尔文,科学的观点就有条件地向历史的观点投降了,于是这时两者都同意把它们的题材设想为进步的。进化论这时就可以用来作为包括历史的进步和自然的进步两者都在内的一个普遍的术语了。进化论在科学界的胜利意味着,由于把自然部分地归结为历史,实证主义就有了资格把历史归结为自然。
这种友好关系却有它的危险。它由于导致如下的假设而倾向于伤害自然科学,即自然的进化由于它自己能创造愈来愈好的生命形式,乃是自动进步的;它也可以由于如下的假设而伤害历史学,即历史的进步有赖于同样的所谓自然法则,而自然科学的方法则以其进化论的新形式是适宜于研究历史过程的。防止了对于历史学的这种伤害的却是这一事实,即历史学方法这时已经发现了它自己,并且比起半个世纪以前来,它已经变成为一种更加确定得多、系统得多和自觉得多的东西了。
19世纪初期和中期的历史学家已经研究出一种掌握材料的新方法,即语言学的考据方法。这种方法主要地包括两项操作:首先是把出处(这仍然是指文字的或记述的出处)分析为它们的各个组成部分,区别出它们当中早晚不同的成分,从而使历史学家能鉴别出其可靠性或多或少不同的各个部分;其次是,对于那些更可靠的部分进行内部考据,指明作者的观点是怎样影响了他对事实的陈述的,从而使历史学家能够对于由此而产生的歪曲加以考虑。这种方法的经典范例就是尼布尔①对李维的处理,他在处理时论证说,大部分通常被认为是早期罗马史的,都是更晚得多的时期的爱国热情所虚构的故事;而且就连那最早时期的老底层也不是严肃的历史事实,而是类似于民谣文学的一种东西,是一部远古罗马人民的民族史诗(他这样称它)。在那部史诗的背后,尼布尔发掘出早期罗马的历史现实乃是一个雇农一农民的社会。我无须在这里通过赫德尔直到维科来追溯这种方法的历史;值得注意的要点是,到了19世纪的中叶,它已经变成了一切有才干的历史学家们的可靠财富,至少在德国是这样。
①尼布尔(1776—1831),德国历史学家。——译者(www.daowen.com)
这时,掌握了这种方法的结果便是,历史学家懂得了怎样以他们自己的方式来进行他们自己的工作,而不必再冒由于企图把历史学方法同化为科学方法而被引入歧途的风险。这种新方法从德国逐步传播到法国和英国;凡是它传播所及的地方,它都教导历史学家们说,他们必须要实现一项十分特殊的任务,而有关这项任务实证主义并没有教给他们任何有用的东西。他们看出了他们的工作就是要使用这种考据方法来确定事实,并且还要拒绝实证主义送给他们的那份邀请书,那催促他们要面向假设中的第二个阶段,即发现普遍的规律。因此之故,孔德的社会学的主张就被更有才能的和更诚恳的历史学家们悄悄地抛弃到一旁;他们终于认为,发现和陈述事实本身对于他们来说就够了,用兰克的名言来说就是“wieeseigentlichgewesen”〔正像它本来的面貌那样〕①。历史学作为若干个别事实的知识,就逐渐作为一项独立自主的研究而使自己脱离了作为普遍规律的知识的科学。
①《罗马与日耳曼民族史》第一版序言(《全集》第三十四至三十五卷,菜比锡,1874年版,第vii页)。
但是,尽管历史学思想的这种日益增长的独立自主性,使它能够在某种程度上抗拒实证主义精神的较极端的形式,然而它仍然深深受到那种精神的影响。像我已经说明过的,19世纪的历史编纂学接受了实证主义纲领的第一部分,即收集事实,尽管它排斥了第二部分,即发现规律。但是它依然以一种实证主义的方式来设想它的那些事实,亦即把它们当作是分别独立的或者说原子式的。这一点便导致历史学家在他们处理事实时采用了两条方法上的准则:(i)每桩事实都被看作是可以通过一项单独的认识行为或研究过程而被确定的事物;于是,历史可知的整个领域便被分割成无数细微的事实,每件事实都要单独予以考虑。(ii)每件事实都要被思考为不仅独立于其他一切事实之外,而且也独立于认知者之外,因此历史学家观点中的一切主观成分(像是它们被人称为的)就必须一概删除。历史学家一定不要对事实作任何判断,他只应该说事实是什么。
这两条方法上的准则都有一定价值:第一条训练了历史学家们要精确地注意细节问题,第二条则训练了他们避免把他们的题材涂上他们自己感情反应的色彩。但是这两条在原则上却都是有害的。第一条导致的推论是,没有什么对于历史学来说是一个合法的问题,除非它要末是一个微观的问题,要未就是可以当作一组微观的问题。因此,蒙森这位实证主义时代遥遥领先的最伟大的历史学家,才能以几乎难于置信的精确性编纂出一部铭文大全或者一部罗马宪法手册,并且才能指明怎样使用这部集成,例如,以统计的方法处理军人的墓志铭,从而发现罗马军团在不同的时期里都是从哪里征集来的;但是他想写一部罗马史的企图,恰恰就在他自己对罗马史的贡献开始变得重要的那个时刻却破灭了。他终生致力于罗马帝国的研究,他的《罗马史》却结束于阿克提姆之役①。因此,实证主义在它那工作的这一方面所留给近代历史编纂学的遗产,就是空前的掌握小型问题和空前的无力处理大型问题这二者的一种结合。
①阿克提姆(actium)之役,公元前31年,屋大维击败安东尼和克里奥巴特拉。事在罗马帝国成立之前。——译者
第二条规则,反对对事实进行判断,具有同样的损害作用。它不仅阻碍了历史学家们以一种恰当的和有条理的方式去讨论诸如下列的问题:这种或那种政策是一种明智的政策吗?这种或那种经济体系是健全的吗?科学或艺术或宗教的这种或那种运动是一种进步吗?如果是的,又是为什么呢?它还阻碍了他们去分享或批评已往的人们对自己同时代的事件或制度所做的判断。举例来说,他们能够重述有关罗马世界的皇帝崇拜的全部事实,但是因为他们不容许自己对于它作为一种宗教的和精神的力量的价值和意义形成判断,所以他们就不能理解那些实行这种皇帝崇拜的人真正对它有什么感受。古人对奴隶制是怎么想的?中世纪时的普通人对于教会及其教律和教义的体系是什么态度?在一场像民族主义的兴起这样的运动中,有多大成份是由于群众的感情,有多大成分是由于经济的力量,有多大成分是由于深思熟虑的政策?像这些问题一直都是浪漫主义历史学家系统研究的对象,却被实证主义的方法当做是不合法的而一笔勾销了。拒绝判断事实也就意味着,历史只能是外界事件的历史,而不是产生这些事件的思想的历史。这就是何以实证主义历史编纂学使自己又陷入了老错误,把历史等同于政治史(例如在兰克那里,而尤其是在弗里曼那里)而忽视了艺术、宗教、科学等等的历史,因为这些都是它所无力处理的课题。例如,哲学史在那个时期从未被人研究得像是黑格尔那么成功。于是,实际上就产生了一种理论(它对于一个浪漫主义历史学家或者对我们今天来说,会显得简直是滑稽可笑),认为哲学或艺术严格地说根本就没有历史。
所有这些后果都源出于历史理论中的某种错误。把历史学当作是处理事实而且仅仅是事实的这一观念,看来似乎是全然无伤的;但是什么是事实呢?按照实证主义的知识论,事实就是某种在知觉中直接被给定的东西。当我们说科学在于首先是确定事实,然后是发现规律时,这里的事实便是科学家所直接观察到的事实:例如,这只豚鼠在注射了这样一种培养基之后就得了强直性的痉挛这一事实。如果任何人怀疑这一事实,他可以用另一只豚鼠重做这一实验,它将会照样如此,因此之故,对于科学家来说,事实是否真正像人们所说它们的那样,这一问题永远都不是一个至关重要的问题,因为他总是能够在他自己的眼前重行制造那些事实。因此在科学里,事实乃是经验的事实,是在它们发生时被知觉到的事实。
在历史学中,“事实”一词就赋有非常之不同的意义了。公元2世纪罗马军团开始完全从意大利以外征集的这一事实,并不是直接给定的。它是由于按照一种复杂的准则和假设的体系来解释资料的过程而推论出来的。历史知识的理论就会发现这些准则和假设都是什么,并且会问它们之成为必要的和合法的都到什么程度。所有这一切都被实证主义的历史学家们所全然忽略了,因此他们从不向他们自己问一下这个难题:历史知识是怎样成为可能的?历史学家怎样而且在什么条件之下才能够知道,现在已超出回忆或复述之外,所以对他就不能成其为知觉对象的那些事实呢?他们以他们对科学事实和历史事实之间的错误类比,就排除了提出这个问题。由于这一错误的类比,他们就认为这样一个问题可以无须回答。但是,由于这同一个错误的类比,他们便总是在误解历史事实的性质,从而就以我已经描述过的那些方式在歪曲历史研究的实际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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