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谟在他的历史著作里和稍长于他的同时代人伏尔泰,都站在史学思想的一个新学派的前列。他们的著作以及他们的追随者的著作,可以界定为启蒙运动的历史编纂学。启蒙运动,即aufk-larung〔启蒙运动〕,是指18世纪初所特有的那种企图,亦即要使人类生活和思想的每一个部门都世俗化。它不单是对有组织的宗教权力、而且也是对宗教本身的一种反抗。伏尔泰把自己看作是反基督教运动的领袖,在ecrasezl’infame〔砸烂不名誉〕的口号之下战斗,在这里,l’infame〔不名誉〕即指迷信,宗教被认为是人类生活中一切落后的和野蛮的东西的一种职能。这一运动所依据的哲学理论是,某些精神活动的形式是原始的形式,注定了要在精神达到成熟期就会灭亡的。根据维科的意见,诗歌是野蛮人的或儿童的精神表现它自己的自然形式;他认为,最崇高的诗歌乃是野蛮的或英雄时代的诗歌,即荷马的或但丁的诗歌。随着人类在发展,理智便压倒了想象和激情,于是诗歌就被散文所代替。介乎以诗歌的或纯想象的方式向自己表现自己的经验和以散文的或纯理性的表现方式这两者之间,维科列入了一个第三种,即神话的或半想象的表现方式。这是发展的阶段,它把宗教性的解释加之于全部的经验。因此,维科认为艺术、宗教和哲学是人类的精神向自己表现的或概括自己全部经验的三种不同的方式。它们不能和平地在一起生存;它们彼此之间的关奈乃是一种以一定的次序辩证地相继承的关系。由此可见,对生活的宗教态度是注定了要被一种理智的或哲学的态度取而代之的。
无论是伏尔泰还是休谟,都没有有意识地概括过这样的理论。但假如这样一种理论曾提起过他们的注意,他们是会接受它的,并把他们自己和他们的同事门等同于实际上是在结束人类史上的宗教时代并开创一个非宗教的理性时代的活动。然而实际上,他们对宗教的论战态度却是太激烈而又太片面了,而不能从人类历史上任何具有它那种地位的这类理论得到支持。在他们看来,它是一种没有任何积极价值的东西,它纯属谬误,出自被称作是教士的这类人的肆无忌惮和老谋深算的虚伪;他们似乎认为这些人发明出它来,是用来作为一种支配人民群众的工具。像是宗教、教士、中世纪、野蛮主义这些名词对于这些人,并不像对维科那样是具有一种确定的科学意义的历史学的或哲学的或社会学的名词,而只不过是谩骂的名词而已;它们具有一种感情的、而不是一种概念的意义。像“宗教”或“野蛮主义”等词一旦具有了一种概念的意义,以这种名称所进行的事情便必须看作是人类历史上具有积极作用的某种东西,因而也就不是一桩单纯的坏事或错误,而是在它自己固有的地位上具有其自身固有的价值的一种东西。对人类历史的真正历史观点,是把人类历史中的每一桩事物都看作具有其本身的raisond’etre〔存在的理由〕,而且它的产生是为了以他们的精神共同创造出它来的那些人的需要而服务的。把历史的任何一个阶段都看作是全然非理性的,就不是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在观察它,而是作为一个政论家、一个为当代写小册子的论战作家在观察它了。因而,启蒙运动的历史观便不是真正历史的;在它的主要动机上,它是论战性的和反历史的。
因为这个缘故,像伏尔泰和休谟这样的作家们,对改进历史学研究的方法所做的是微不足道的。他们接收了前一代像马比雍①、提累蒙特和波兰狄派这些人所设计出来的方法,而且就连这些方法他们也并未以真正的学术精神加以使用。他们不是为着历史本身而对历史充分感到兴趣,以便坚持重建荒昧和遥远时代的历史这一工作。伏尔泰公开宣称,早于十五世纪末以前的事件都是不可能得到可靠依据的历史知识的;直到他写到那同一个时期(即都铎王朝的时代)为止,休谟的《英国史》是一部轻率的和草草勾绘的著作。这种把兴趣限于近代的真正原因,乃是他们以其对理性的狭隘概念,对于从他们的观点看来这一切都是人类历史上非理性时代的东西没有同情,因此也就没有对它们的洞见。只是历史到了开始成为有似于他们自己的那样一种近代精神的、即一种科学精神的历史时刻,他们才开始对历史感兴趣。用经济术语来说,这就指近代工业和商业的精神。用政治的术语来说,它就指开明专制的精神。对于由一个民族的精神在其历史发展中所创造出来的制度,他们毫无概念,他们把制度设想为是有才能的思想家所设计的创造发明并把它们强加给人民群众的。他们把宗教看作是出自教士的手腕这一观念,仅仅是这同一个原则(即他们所理解的唯一原则)在它所并不适用的地方应用于历史的一个阶段而已。
①马比雍(1652—1707),法国历史学家。——译者
启蒙运动在其较狭隘的意义上作为一种本质上是论战性的和否定性的运动、一场反宗教的十字军,从未上升到比它的起源更高,而伏尔泰则始终是它最好的和最有特色的表现。但是它向各个不同的方向发展,而并未丧失它本来的特性。既然它所根据的观念是,人生主要地是并且一直都是一桩盲目的、非理性的事业,却又有可能被转变为理性的东西;所以它在其自身之中就含有两种直接发展的萌芽:一种是回顾性的或者更严格地说是历史性的发展,这种发展会把过去的历史展示为一幕非理性力量的戏剧;一种是前瞻式的或者说更实际的或政治性的发展,在预示着并且企求着实现一个千年福王国,那时将会确立理性的统治。
(a)作为第一种倾向的例子,我们可以引征孟德斯鸠和吉本。孟德斯鸠的功绩是了解到不同的国家和不同的文化之间的差异,但是他误解了这些差异的本质上的特性。他不是引用人类的理性来解说他们的历史,而是认为那是由于气候和地理方面的差异所致。换句话说,人类被看作是自然的一部分,而对历史事件的解释则要求之于自然世界的事实。历史这样加以设想后,就会成为一部人类的自然史或人类学,制度在这里就不是作为人类理性在其发展进程中的自由创造,而是作为自然原因的必然结果。孟德斯鸠事实上是把人类生活设想为地理和气候条件的反映,和植物的生活并无不同;而这一点就蕴含着历史的变化只简单地是一些不同的方式,而那唯一不变的东西,即人性,就以这些不同的方式在对不同的刺激作出反应。这种对人性和人类行为的错误概念,乃是任何一种理论的真正瑕疵,它(像孟德斯鸠的那种)是企图引用地理的事实来解释一种文化的特征。可以肯定,任何一种文化和它的自然环境之间都存在着一种密切的关系;但是决定它的性质的东西并不是那种环境本身的事实,而是人能够从其中取得什么东西;而这一点又取决于他是什么样的人。作为一个历史学家,孟德斯鸠是极端非批判性的;但是他坚持人与其环境的关系(尽管他误解了那种关系的性质)以及他坚持经济因素,——在他的见解里,经济因素奠定了政治制度,——不仅就其本身而言是重要的,而且对未来历史学思想的发展也是重要的。
吉本是一位典型的启蒙运动的历史学家,他同意这一切到了这种地步,竟至于把历史设想为除了不是人类智慧的展示而外,它可以是任何东西;但是吉本并不在自然规律中去寻找它的积极原理,而那对于孟德斯鸠则仿佛竟代替了人的智慧并为人创造了人所不能为他自身创造出来的社会组织似的。反之,吉本在人类的非理性本身之中发现了历史的动力,而且他的叙述就显示出他所称之为野蛮主义和宗教的胜利的东西。但是为了有可能出现这样一场胜利,就必须首先有某种东西是能被这种非理性所战胜的;于是吉本就把他的叙述的开端置诸于一个黄金时代,那时候人类的理性在统治着一个幸福的世界,即安托尼时期①。这种有关往昔黄金时代的概念,赋予吉本在启蒙运动的历史学家中以一种颇为特殊的地位,一方面使他同化于他的前辈,即文艺复兴时期的人文主义者,而另一方面又使他同化于他的后继者,即十八世纪结束时的浪漫主义者。
①安托尼时期,公元2—3世纪罗马帝国的安托尼王朝时期。——译者(www.daowen.com)
(b)在启蒙运动前瞻的那方面,这种黄金时代就被设想为处于不远的未来,它可以以孔多赛②为代表,他的《人类精神进步史表纲要》写于法国大革命期间,当时他正在狱中等待着被处决;这部书展望着一个乌托邦式的未来,在
②孔多赛(m,1743—1794),法国思想家。——译者
根据所举的这些例子,显然可见启蒙运动的历史编纂学是启示性的而且达到了一种极端的程度;确实正如“启蒙”①这个名词本身所提示的那样,对这些作者来说,历史的中心点乃是近代科学精神的旭日东升。在那以前,一切都是迷信和黑暗、谬误和欺骗。对于这些东西是不可能有历史的,不仅仅因为它们不值得进行历史研究,而且因为在其中没有理性的或必然的发展;它们的故事乃是一个痴人所讲的童话,充满着叫喊和狂乱,毫无意义可言。因此在这一关键的情况,即在近代科学精神的起源上,这些作家就不可能具有关于历史的起源或过程的概念。纯粹理性不可能从纯粹非理性之中出现。不可能有从这一个导向另一个的发展。科学精神的旭日东升,从启蒙运动的观点看来,纯粹是一场奇迹,是在以往事件的过程中毫无准备的,也不是适宜于得出这样一种结果来的任何原因所造成的。他们之无力从历史上解释或阐明被他们看作是历史上最重要的事件的那种东西,当然就是一种象征;它意味着他们总的说来并没有有关历史因果关系之令人满意的学说,他们也不能认真相信任何事物的起源和产生。因而在整个他们的历史著述中,他们关于各种原因的叙述都肤浅到了荒谬的程度。例如,就是这些历史学家们发明了这种荒诞的观念,认为欧洲的文艺复兴乃是由
①原文为enlightenment,指照亮或启明。——译者
②克利奥巴特拉(cleopatra,公元前69—30),埃及女王,以美貌著称,与罗马大将安东尼结婚。——译者
或许描述启蒙运动的历史编纂学的最好的简捷方式就是这样说:它接收了17世纪晚期教会的历史学家所设计出来的历史研究的概念,而又把它转过来反对它的作者,是以一种有意的反教会的精神而不是以一种有意的教会精神在运用它。他们并没有企图把历史学提到高出于宣传的水平之上;相反地,它的那个方面倒是被加强了,因为拥护理性的十字军运动仍然是一场圣战;而且当孟德斯鸠说到②伏尔泰在精神上是一个专为教士而写作的修道院历史学家时,孟德斯鸠正好击中了要害。同时,这一时期的历史学家又确乎是作出了某些确切的进步。尽管他们是不宽容的和不理智的,他们却正在为宽容而战斗。尽管他们不能欣赏群众精神的创造力,他们却是从这个主题的观点而不是从政府的观点在写作的,因此他们就把艺术和科学、工业、贸易和一般的文化的历史带到了一个崭新的显赫地位。虽然他们在对原因的探索上是浮浅的,他们至少确实是在探索原因,这样就隐然把历史设想为(不管休谟如何)一个过程,在这一过程中一桩事件必然导致下一桩事件。这样,在他们自己的思想中就有一股潜移默化的力量在发挥作用,它倾向于打倒他们自己的教条,并超越他们自己的局限性。在他们著作的表面之下深深含有一种历史过程的概念,它之作为一个不断发展的过程既不是由于开
②“伏尔泰就像是教士,他并不是为他们所处理的题材而写作,而是为他们教派的光荣而写作。伏尔泰是为他的教堂而写作的”。(见《全集》《思想篇》第二卷,巴黎,1866,第427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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