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次——而且就其历史影响的所及而言,对笛卡尔主义是远为更加有效的攻击——是洛克学派所发动的攻击,它在休谟的身上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起初,这一学派的经验主义,尽管对笛卡尔已是有意识的对立,却和历史学思想的问题没有任何自觉的关系。但随着这一学派的发展,逐渐变得明显的是,这一派正在研究出来的那种观点能够用来为历史学服务,哪怕是仅仅在一种消极的意义上,——也就是为了要推翻曾经抹杀历史学在知识的地图上的地位的笛卡尔主义。洛克和贝克莱在他们的哲学著作中并没表示出对历史学思想问题的特别关怀。(尽管洛克描述他自己的方法是“历史的平易的方法”,这表明他并不是没有觉察到自己的反笛卡尔主义和历史研究二者之间的关系。在他的《人类悟性论》引言第二节中,他说他这一观点的意思是指他的目的在于提供一种有关“我们的悟性借以逐步获得我们对事物所具有的观念的那种方式的叙述”。我们对事物的观念就这样被洛克处理为恰恰像是维科在处理风尚和习俗一样;而在这两种情况中,笛卡尔派关于观念和事物之间的关系问题都是作为根本并不发生的问题而被排除在外的。)但是在法国,启蒙运动的人士伏尔泰和百科全书派的兴趣都是确定地朝向历史学的,他们渴望采纳洛克派哲学的心情表明了这派哲学在某方面特别适宜于作为历史学思想的一种武器,首先是用它来防卫,然后是用它反攻笛卡尔的传统。对笛卡尔主义的反叛,事实上是18世纪法国思想的主要的消极特色;它的主要的积极特色首先是它那不断增高的历史的调子,其次是它采纳一种洛克型的哲学;显然可见,这三种特色是彼此互相依赖的。
洛克哲学的要点是很容易列举的。在每种情况中,我认为明显的是,其要点在消极方面是反笛卡尔的,而在积极方面则是对哲学朝着历史学重新定向做出了贡献。
1.否定天赋观念而坚持知识来自经验,——天赋观念这一概念是一种反历史的概念。如果一切知识都在于使我们的天赋观念显示明白的话,而且如果所有这类观念都作为潜在性而存在于每个人的头脑之中的话;那么在理论上一切可能的知识便都能通过每个人靠其自身不假外力的努力而为自己重新产生出来,于是也就没有共同来建立起知识体的需要了,而这一点却正是历史的特殊工作。如果全部知识是建立在经验上,那么它就是一种历史产物;正如培根所重新论断的①,真理乃是时间的女儿;而最好的知识则是最成熟的和最丰富的经验的果实。这样,在洛克的《人类悟性论》第一卷里面,就已经隐含了一种对于知识的历史观点。
①《新工具》第一卷,第84节,引aulusgellius,noctesatticae〔《亚底迦之夜》〕xii,11。
2.否定了有意沟通所谓的观念和事物二者间的鸿沟的任何论证。这种否定所根据的学说是,知识并不涉及与我们的观念截然不同的实在,而只涉及我们的观念自身之间的一致或不一致。——这种学说应用到物理科学上来,显然是悖论,因为在物理科学中,我们似乎把目标放在对不可能被还原为观念的某种东西的知识上;但是在应用到人类制度的历史知识上时,如道德、语言、法律和政治上时,它不但没有悖论,而且正如我们所已经看到的,它乃是观察这些事物的最自然的方式。
3.否定抽象观念并坚持一切观念都是具体的。——这一点贝克莱指出了是隐含在洛克的思想里的,在把它应用到数学和物理学上面时,它就是悖论;然而它又一次地显然是思考历史的自然方式。在那里,知识不是由抽象的概括而是由具体的观念所组成的。
4.人类知识的概念尽管必然缺乏绝对的真理和确实性,却能够达到(用洛克的话来说)我们的情况所需要那种确实性;或者(像休谟所说的)理性是不能驱散怀疑的乌云的,但是大自然本身(我们的人性)却足以达到那个目的,并在我们的实际生活中给我们以一种绝对的必要性来像其他人一样地生活、言谈和行动。这对笛卡尔派对数学和物理学问题的意图,是一种冷淡的安慰,但它对历史知识却是一种坚固的基础;那恰恰与洛克所称之为我们的条件的那种东西,即人事的实际状态,或者说人们在其中生活、言谈和行动的方式,是联系在一起的。
这时英国学派正朝着历史学的方向在给哲学重新定向,虽然大体上说,它并没有清楚地觉察到自己正在这样做。然而,休谟对这种形势却不像他的前人那样盲目。就他那样坚定而深邃的一个思想家而言,事实上他在大约35岁左右就抛弃了哲学研究而情愿进行历史研究;这就必然具有某种意义。如果我们从他后期的兴趣的角度检阅一下他的哲学著述,来探求他与历史学的联系,我们就发现有少数一些这类的联系;虽不是很多,但足以表明历史已经引起了他的兴趣,而且他是以哲学的态度在思索历史的,并且他出奇地信任他自己的哲学理论有力量解释它们所引起的问题。在这些意见之中,我将考虑两点。首先,我们发现休谟把他的哲学原则应用于历史知识,而这些历史知识是以17世纪晚期的学者们所得出的那些方法的精神来构思的:(www.daowen.com)
我们相信恺撒是3月15日被杀害于元老院的;而我们相信是因为这一事实是根据历史学家全体一致的证词而确立的,他们一致同意对该事件确定这一精确的时间和地点。这里有某些符号和文字呈现于我们的记忆或感官之中,那些符号我们也同样记得曾经作为某些观念的标志而使用过;那些观念或则是存在于对那次行动直接在场的人的头脑里,他们从它的存在而直接接受了这些观念;或者它们是得自其它的证词,而那些证词又得自另外的证词,通过显然可见的层层辗转,直到我们最后达到真正是该事件的目击者和旁观者为止。
显然,全部这一串的论证或因果关系,最初是建立在这些被看到的或被记忆的符号或文字之上的;而没有记忆或感官的权威,我们的全部的推理就会成为幻想的和毫无根据的。①在这里,历史学家的数据是通过直接的知觉而得到的,它们就是休谟所称为印象的东西;他确实是看见了某些文件在他面前。问题是,为什么那些印象使他相信恺撒是被杀害于某个确定的时间和地点的呢?休谟的答案是很容易的:那些可见的符号和某些观念的联结是一桩由我们的记忆所验证了的事实,这种联结是经常的,所以我们就相信最初把那些话写在纸上的人所指的,也就是我们自己所应该理解的东西;于是,我们便相信(假定他们有真实性),他们是相信他们所说的一切的,也就是他们确实是看到了恺撒是在那个时间、那个地点死掉的。对18世纪初的一个历史学家所呈现的那种历史学问题,这是一种十分令人满意的解决;如果他已经表明历史知识乃是以证据为基础的合理信念的一个体系,他就能够心满意足了。但是如果哲学家能够像休谟那样继续指明,任何其他一种知识也都不过是合理信念的一个体系,那么要求历史学在知识的画面上占一席地位也就有了证据。
①《人性论》第一卷,第三编,第四节。
其次,休谟十分觉察到他当时的哲学思想已经对历史知识的有效性抱有怀疑,于是他就另辟蹊径来反驳那种陈腐的论证,特别是因为那种论证可能宣称(他以为是不公正的)得到他自己的原则的支持:
这一点是显然的:对古代史的任何一点,我们都没有任何把握,除非是经历过千百万次因果和经历过一大串长得几乎无法估计的论证过程。在有关事实的知识得以达到第一个历史学家手中之前,它必定要经过百口相传;在它被付之于写作之后,每一种新本子就都是一种新东西,它和此前的联系只是通过经验和观察而为人所知。因此根据先例来推理,或许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随着各种原因的那条链条的加长而且长度越来越大,全部古代史的证据现在必定是都遗失了。
休谟进而论证说,这是违反常识的:古代史的证据并不会这样随着单纯的长度而毁灭。解决的办法是:
虽然环节是数不清的,但它们都属于同一类,并且有赖于印刷者和抄写者的忠实性。这在步骤上并没有什么变化。我们知道了一个,我们便知道了所有其它的;我们做出了一个之后,我们就对其余的毫不犹豫。于是,我们就看到早在他二十几岁写《人性论》时,休谟就已经思考史学思想的问题,已经认定了笛卡尔派对它的反对是无效的,并且已经达到了一个哲学体系,这个体系他以为是驳斥了那些反对意见,并把历史学置于一个和任何其他科学至少是同样坚实的立足点之上的。我不想走得太远,乃至把他的全部哲学都称为对历史学思想的一种深思熟虑的辩护,但是毫无疑问那是它隐然所做的事情之一。在我看来,当他完成了他的哲学著作并问他自己在其中都完成了什么成绩时;他很可以有理由说,无论如何,成绩之一是证明了历史学是一种合法的而有效的知识,事实上比大多数其他知识都更合法,因为它的允诺并不多于它所能做到的,而且它不依赖任何可疑的形而上学的假说。在他所陷入的那种普遍的怀疑主义中。受损害最严重的几门科学乃是其论断最教条、最绝对的那几门。他那哲学批判的旋风把一切思想都摆平在自然的而又合理的信念之上,并使历史学的机体得以完整无缺地作为唯一能够满足那种条件的思想类型。然而,休谟始终没有意识到他的哲学对历史学的那种充分的冲击力,而且作为一位历史作家,他的地位和启蒙运动那些人并列,他像他们一样被一种实质主义的人性观阻拦在科学历史学的门外,这种人性观实际上确实是与他的哲学原则十分不协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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