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分明显,希罗多德就是以这种方式来设想证据和方法的。这并不意味着他毫无批判地相信目击者所告诉他的任何事情。相反地,他在实际上对他们的叙述是严加批判的。这里再次表现出他是一个典型的希腊人。希腊人整个说来是擅长法庭诉讼的,而一个希腊人会发现,把他所习惯在法庭上对付目击者的那种批评应用于历史的作证上并没有困难。希罗多德或者修昔底德的著作,大体上都有赖于历史学家与之有过个人接触的那些目击者的证词。而历史学家作为一个研究者的技巧就在于这一事实,即他必须反复追究过去事件的目击者,直到他在报导者本人的心目中能唤起一幅这些事件的历史图画,远比报导人能为自己所自动提供的任何历史图画更加完备、更为一贯为止。这一过程的结果是要在报导者的心目中第一次创造出有关过去事件的真正知识,而这些事件报导者虽然知觉到了,但迄今为止对它们却只有〔意见〕而没有〔知识〕。
这种关于一个希腊历史学家用以搜集材料的方式的概念,使它成为一种与现代历史学家可能使用的印行出来的回忆录的方式大不相同的东西。不是轻易相信报导入方面的最初的回忆符合事实,而是在他的心目中逐渐形成一种经过推敲的和批判性的回忆,这种回忆要经受住下面这样一些问题的炮火,“你完全肯定你记得的就是原来那样的吗?你现在和你昨天所说过的话不矛盾吗?你怎样能使你自己对那件事的叙述同某某人所提供的大不相同的叙述一致起来呢?”这种采用目击者的证词的方法,无疑地是奠定了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最后能写出关于公元前5世纪希腊的记述那种非常的坚实性和一贯性的基础。
公元前5世纪的历史学家所能采用的,再没有别的方法是配得上“科学”这个名称的了,但它却也有三种局限:
第一,它不可避免地强加给它的使用者以一种历史眼光的短浅性。近代历史学家都知道,只要他有能力,他就能成为人类全部过去的解释者;但是无论希腊的历史学家们可能怎样在想柏拉图把哲学家描绘成一切时代的旁观者,他们却从来不敢声称柏拉图的话也是描写他们自己的。他们的方法把他们束缚在一截绳子上,它那长度也就是活的记忆的长度;他们可能加以批评的唯一来源,就是他们与之面对面进行交谈的那个目击者。的确,他们叙述了遥远过去的事件,但是一旦希腊的历史著作企图超出它那截绳子,它就变成一种非常软弱不定的东西。比如说,我们决不能欺骗自己而认为希罗多德所告诉我们的关于公元前6世纪的事,或者修昔底德所告诉我们的关于本特康德提亚①之前的事,具有任何价值。从我们二十世纪的观点来看,在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的著作中这些早期的故事是很有意思的,但它们不过是故事的记录而已,并不是科学。它们是传说,作者把它们传给我们而没有能够把它们提高到历史学的水平,因为他没有能够使它们经受他所知道的唯一的批评方法的考验。然而,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的著作中这种对远离活的回忆以前的每一桩事物的不可靠性与对活的回忆以内所呈现的批评的精确性二者之间的对比,却并非公元前5世纪历史编纂学失败的一个标志,而是它成功的一个标志。关于希罗多德和修昔底德,要点并不在于遥远的过去对他们来说是在科学的历史学范围之外,而是在于最近的过去乃是在它的范围之内。科学的历史学已经被创立了。它的领域仍然是狭隘的;但是在那个领域之内它却是可靠的。况且,这种领域的狭隘性对希腊人来说并没有多大关系,因为他们本身文明发展和变化之极端迅速,就在他们的方法所设定的范围以内提供了充分的第一等历史材料;并且由于同样的理由,他们就可能创作出第一流的历史著作而不必发展他们实际上所从来没有发展过的东西,即有关遥远过去的任何炽热的好奇心。
①按,本特康德提亚(pentecontaetia).希腊文原文意为“五十年间”,指波希战争至伯罗奔尼撒战争之间的五十年。——译者(www.daowen.com)
第二,希腊历史学家的方法妨碍了他选择他的题材。他不能像吉本那样,从希望写一部伟大的历史著作而开始,并且不断在问他自己他将写些什么。他所能写的唯一事情,就是发生在他能够与之有私人接触的那些人的记忆之中的事件。不是历史学家在选择题材,而是题材在选择历史学家;我的意思是说,写历史仅只是因为发生了值得纪念的事情,需要有一个同时代亲身目击其事的人来作为记录者。我们几乎可以说,在古希腊有艺术家和哲学家的那种意义上,古希腊并没有历史学家;他们没有把终生奉献给历史研究的人;历史学家只是他那一代人的自传的写作者,而写自传并不是一种职业。
第三,希腊的史学方法使得它不可能把各种特殊的历史集合成一种包罗万象的历史。我们今天把有关各种题材的专题文章看作是理想地形成了一部通史的组成部分,从而如果它们的题材经过精心选择,而它们的比例和论述又经过精心控制,那么它们就可以当作是一部单独历史著作的各个篇章;像格罗特①那样一位作家,实际上就是以这种方式看待希罗多德之叙述波斯战争和修昔底德之叙述伯罗奔尼撒战争的。但是如果任何特定的历史学都是一个世代的自传,那末当那个世代成为过去时,它就不能重写,因为它所依据的证据将会消失。因此一个同时代的人依据证据的那种著作,就永远不能加以修改或批评;而且它也永远不可能被纳入一个更大的整体之中,因为它就像一件艺术品一样,是某种具有一座雕像或一首诗歌的独特性或个性的东西。修昔底德的著作是一种〔永恒的财富〕,希罗多德的著作则是写了出来为的是使光荣的业迹免得被时间所淹没,这恰恰是因为当他们那代人一旦死亡和过去时,这种著作就永远也不可能再写出来了。重写他们的历史著作,或者把它们归并到一部时期更长的历史书中去,在他们看来似乎都是荒唐的事。所以,对希腊历史学家来说,就永远不可能有任何象是一部希腊史这样的东西。可能有一部相当广泛的事件复合体的历史,例如波斯战争或伯罗奔尼撒战争;但只能是在下述两种情况之下。第一,这种事件的复合体必须其本身是完整的;它必须有一个开始,一个中间和一个结尾,就像亚里士多德的悲剧布局那样。第二,它还必须是〔目力所及〕,就像亚里士多德的城市国家那样。正像亚里士多德认为在一个单独政府之下的文明人的社会,其大小不能超过一个单独的传令官的声音所及的公民数目,政治体的范围就这样被纯粹的物理事实所限定;同样,希腊的史学理论也蕴涵着任何历史叙述其跨度都不得超过一个人一生的年限,唯有在这个范围之内批评的方法才能够随意地加以运用。
①格罗特(1794—1871),英国历史学家。——译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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