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人追求永恒不变的知识对象这一理想所具有的热情,很容易使我们误解他们的历史兴趣。如果我们漫不经心地阅读他们,就很可能使我们认为他们对历史学不感兴趣,有点类似于柏拉图对诗人的攻击可以使一个无知的读者幻想着柏拉图不大关心诗歌。为了正确地解释这些东西,我们就必须记得:有能力的思想家或作家没有一个会浪费时间去攻击一个稻草人的。对某种学说进行激烈的论战,乃是争论中的学说在作者的环境中形象高大、甚至对他本人具有强大的吸引力的一个确实无误的标志。希腊人对永恒的追求是极其热烈的追求,正因为希腊入本身对于非永恒具有一种非凡的鲜明感。他们生活在一个历史以特别的速度运动着的时代里,生活在一个地震和侵蚀并以在其它地方罕见的暴力改变着大地面貌的国度里。他们看到的整个自然就是一场不断变化的场面,而人类生活又比任何其它事物都变得更为激烈。不像中国或欧洲的中世纪文明的有关人类社会的概念,是被系定在保持它的结构的主要面貌不变的这一希望之上,希腊人使自己的第一个目的面对着、并使自己协调于这样一个事实,即永久性乃是不可能的,这种承认人类事物中的变化的必然性,给了希腊人对历史以一种特殊的敏感。
认识到生活中没有什么东西是持续不变的,他们就习惯地问他们自己,他们知道是必然曾经出现过、从而使现在得以产生的那些变化到底是什么。因此,他们的历史意识并不是要把一代又一代的人的生活铸入一个相同的模式里去的那种传统悠久的意识;它是一种强烈的〔突变〕,即从事物的一种状态突变性地转化为它的对立面的那种意识,从小到大、从骄傲到谦卑、从幸福到苦难的变化的那种意识。这就是他们怎样在他们的戏剧中解释人类生活的一般特性,这也是他们怎样在他们的历史学中叙述人生的那些特殊部分。一个像希罗多德那样精明而富有批评精神的希腊人会说的唯一有关规定历史过程的神力的事情就是“它喜欢打翻和打乱一切事物”。他只是重复了每个希腊人都知道的事(i.32):宙斯①的威力表现在雷霆中,波塞东②的威力表现在地震中,阿波罗③的威力表现在瘟疫中,阿芙罗狄特④的威力表现在一举而同时破坏了斐德拉的骄傲和希波里特的贞洁⑤的那种激情之中。
①宙斯,希腊神话中的诸神之王。——译者
②波塞东,希腊神话中的海神。——译者
③阿波罗,希腊神话中的太阳神,——译者
④阿芙罗狄特,希腊神话中的爱神。——译者
⑤斐德拉(phaedra)为雅典王后,希波里特(nippo1ytus)为雅典王子;参见欧里庇底《希波里特》。——译者
对希腊人,成为历史学的正当题材的这些人生条件之下的灾变,确实是不可理解的。他们不可能有对它们的〔知识〕,根本没有可加以证明的科学知识。然而历史学同样地对希腊人有着一种确切的价值。柏拉图本人指出了,正确的意见①(那是知觉给我们的一种有关变化着的事物的假-知识)对生活的行为的用处并不下于科学知识,而诗人们则保持着他们在希腊生活中作为健全原则的教师的那种传统地位,他们教导说在这些变化的一般模式中,一定的前因通常会导致一定的后果。值得注目的是,在任何一个方向上的过度都会导向一场强烈的变化,把自己转化为自己的对立面。为什么如此,他们说不出来;但他们认为它之成为这样乃是一个观察到的事实;变得极其富有或极有权势的人,就会因而有被转化为极度贫困和软弱的境地的特别危险。这里并没有因果关系的理论;这种思想并不像是十七世纪的归纳科学有着建立在因果公理之上的形而上学的基础;克罗苏斯②的财富并不是他倒台的原因,在明智的观察者看来,财富只不过是很可能导致他倒台的某种在生活节奏中行将发生的事情的征兆。在明智的道德意义上,对于任何可以称之为犯错误的事,倒台都不是惩罚。在希罗多德的书中(iii,43),当阿马西斯③断绝了同波吕克里特④的联盟时,他简单地以波吕克里特太兴旺了为理由于下了这件事:摆朝着一边摆动得太远了,所以就会朝着另一边摆得同样之远。这样的例子对一个能够运用它们的人来说,却有着它们的价值;因为他能运用自己的意志在它门达到危险点之前就阻止自己生活中的这些节奏,并能扼制对权力和财富的渴望而不允许它们驱使自己到过分的地步。因此,历史学就有价值;它的教导对人生是有用的,仅仅因为它那变化节奏很有可能重复,类似的前因会导致类似的后果;著名事件的历史是值得记取的,以便作为判断预兆的一个基础,它不是可证明的但却是可能的,它不是说明将要发生什么而是可能会发生什么,并指出节奏中现在正在行进着的危险之点。(www.daowen.com)
①见《美诺篇》(meno),97,a~b。
②克罗苏斯(croesus),公元前6世纪吕底亚的国王,以富有著称。——译者
③阿马西斯(amasis,公元前568—526),埃及国王。——译者
④波吕克里特(polycrates),萨摩斯的僭主(公元前530年)。——译者
这种历史观正是决定论历史观的对立面,因为希腊人把历史过程看作是灵活的,并可能接受教养良好的人类意志的改造。所发生的事,没有什么是不可避免的。行将卷入一场悲剧的人终于被悲剧所淹没,只是因为他太盲目了而看不到自己的危险。如果他看见了危险,他就能防范它。所以希腊人对于人类控制自己命运的力量有着一种轻快的而确实是天真的感觉,并且认为这种力量仅仅受他的知识的局限性所制约。从希腊人的观点看来,孕育着人生的那种命运之成为一种破坏性的力量,仅只因为人类茫然不了解它的作用。假如他不能理解这些作用的话,他仍然可能对它们具有正确的意见;而且只要他获得了这些意见,他就能把自己放在命运的打击打不到的一个位置上。
另一方面,尽管历史的教导是有价值的,它们的价值却为它的题材的不可理解性所限制;这就是为什么亚里士多德说诗歌要比历史学更科学的原因,因为历史学只不过是搜集经验的事实,而诗歌则从这些事实中抽出一套普遍的判断。历史学告诉我们说,克罗苏斯倒台了,波吕克里特倒台了;而按照亚里士多德的观念,诗歌并不做出这类单独的判断,而是做出像这类极富的人都要倒台的普遍判断。在亚里士多德看来,甚至于这也只部分地是科学的判断,因为没有一个人能明白为什么富人就要倒台;普遍的判断是不能用三段论式加以证明的;但它却趋向于一种真正普遍的地位,因为我们可以用它作为一个新三段论的大前提,把这种概括应用于新情况。因此,诗歌对亚里士多德来说,乃是历史教导所凝结的精髓。在诗歌中,历史的教训一点也没有变得更容易理解,它们始终是不可证明的,因而就仅仅是可能的;但它们却变得更为简明,所以就更加有用。
这就是希腊人用以设想历史学的性质和价值的方式。与他们总的哲学态度相一致,他们不可能把历史学看作是科学的。他们不得不把它看作根本上并不是一门科学而只是知觉的集合。那么他们有关历史证据的概念是怎样的呢?与这种观点相一致,答案就是:他们认为历史证据就是这些事实的目击者所作出的事实记录。证据就在于目击者的叙述,而历史方法则在于得出这些叙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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