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写过《红鬃烈马》中《投军别窑》这一出，那么《三击掌》可以算是《投军别窑》的“前传”了。

一开场，走出一个头戴相貂（diāo）的老生。

顾名思义，“相貂”是丞相戴的，两边有长长的帽翅。《甘露寺》里的乔国老、《徐策跑城》里的徐策、《追韩信》里的萧何，还有包公，他们都戴相貂。

这位丞相叫王允，他有三个女儿。大女儿金钏（chuàn）和二女儿银钏都嫁给了官员，只有三女儿宝钏的婚事不愿让父母做主。王允的夫人得了重病，宝钏整整三年端汤端药，母亲终于痊愈。王允将这事上奏皇帝，皇帝觉得这种孝行应该鼓励。一般的鼓励是在当地建一座孝义牌坊，但宝钏得到了皇帝赐给的日月龙凤袄和山河地理裙。不知道这裙和袄有什么特别，反正算是“宝衣”了。

王允说：“后宫娘娘闻知此情，恩赐五色绒线，绣成彩球。约定二月二日，在十字街前，高搭彩楼，抛球招赘（zhuì）。”

招赘就是招女婿，抛球招赘的口号是“打贫随贫，打富随富”——谁的脑袋被绣球砸中，谁就是相府的乘龙快婿了。

王宝钏终于有自己选择如意郎君的机会了。她一扬手，咚，彩球砸中了薛平贵。王允说薛平贵是“花郎”，也就是叫花子、乞丐。宝钏看见的是她喜欢的人，而没在意这个人身上的破衣烂衫。

《红鬃烈马》的第一出是《花园赠金》，所以可以想象，在招亲之前王宝钏和薛平贵已经认识了，薛平贵被彩球砸中绝非偶然。

但王允一点儿也不高兴，他不愿因为有个乞丐女婿被人耻笑，打算取消这门亲事，将女儿许配给新科状元刘迎辉。

他吩咐管家：“请三姑娘出堂。”

宝钏来见父亲，王允故意问：“抛球招赘，可知打中哪家王孙公子？”

宝钏说：“女儿不知打中哪家王孙公子。”

“哪有什么王孙公子，”王允说，“就是那花郎平贵！”

王允没想到宝钏不惊不愁，反而一脸平静：“哦，花郎平贵。”

王允说：“想必此事我儿心中不愿，嗯，无妨。今日为父下朝之时，遇见新科状元刘迎辉，才貌双全，我有意将平贵这门亲事打退，将我儿许配新科状元，你意下如何呀？”

宝钏说：“爹爹，后宫娘娘赐儿五色绒线，绣成彩球，她可曾说明怎样地抛球招赘？”

王允道：“打贫随贫，打富随富。”

宝钏说：“那……既然打中花郎平贵，必须要言而有信。”

王允不以为然：“想那绣球，乃是一个玩物。抛球招赘，犹如儿戏一般，难道我儿的终身就被此所误？”

宝钏搬出孔圣人的话：“人而无信，不知其可也。女儿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使女们，打坐向前。”

“是。”

这是在吩咐丫鬟移动座椅，要知道，相府千金从来不自己搬椅子的。

王允一见此情景不乐意了：“为父与儿讲话，你将座位调转，是跟我生气吗？”

“爹爹，”宝钏斩钉截铁，“我想此事已定，万难更改。”

王允大怒，唱：“小奴才说此话全不思想，只气得年迈人怒满胸膛。你大姐配苏龙帅印执掌，你二姐配魏虎兵部侍郎。唯有你小冤家性情倔强，千金体配花郎怎度时光？”

宝钏唱：“你休笑薛平贵是花郎模样，贫穷人得了志比富还强。”

王允嘲笑道：“薛平贵生来命运低，每日里长街去觅食。半截褴衫遮不住体，挡住了肩头露出磕膝。”“磕膝”就是膝盖，薛平贵被描画得好寒碜哪。

但宝钏自有榜样：“昔日里有个孟姜女，她与那范郎送寒衣。心如铁石谁能比，至今美名万古遗。”

“小奴才顶嘴言不逊，句句话儿伤父心。”

“非是女儿言不逊，爹爹你为何要退婚？”

“要退要退偏要退！”

“不能不能万不能！”

王允指着女儿：“执意不听父教训，两件宝衣脱下身。”

宝钏说：“请问爹爹，这两件宝衣从何而得？”

王允说：“乃是圣上赐予为父的。”圣上就是皇上。

“圣上为何赐予爹爹？”

“不过是君臣之义呀。”

“是呀，”宝钏抓住这句，“圣上倒有君臣之义，难道爹爹你就无有父女之情吗？”

王允心软了：“啊，儿啊，只要你退了平贵的亲事，慢说是两件宝衣，就是府中的金银也任儿搬取。”

“好吧。”宝钏开始脱衣，“上脱日月龙凤袄，下脱山河地理裙。两件宝衣来脱定，交与嫌贫爱富人！”

宝钏将衣裙扔给王允，王允扔回来，宝钏再扔给丫鬟。宝钏边唱边走：“在此间不与父争论——”

王允问：“哪里去？”

“后堂拜别我的老娘亲。”

“前堂没有你的父，后堂哪有你的母？”王允吩咐管家和丫鬟，“哪个敢去传话，绝不轻饶！”(www.daowen.com)

宝钏摇摇头：“爹爹，看来你的心已然死了。”

“这是什么话？”

“大姐出嫁有嫁妆，二姐出嫁也有陪房。今日女儿出嫁，两件宝衣不让穿去也就罢了，怎么，我要拜别我那母亲，你也不许，你的心岂不是已死了吗？”

父女间的碰撞越来越激烈。

宝钏唱：“爹爹倘若亡故后，谁来到此哭一声？”

王允唱：“有朝为父亡故后，不用宝钏哭半声。至死不见王三姐——”

“女死不见老父亲！”

“若是谁把谁来见？”

“用手挖去儿的两眼睛！”

王允说：“为父不信。”不信你能熬得住贫苦生活，不回相府。

宝钏却很硬气地提出要三击掌。就跟小孩子玩“拉钩上吊”一样，“三击掌”也是永不反悔的仪式。

管家和丫鬟急忙劝阻：“使不得，使不得！”

但王允与女儿毅然决然，三次出掌相击。

宝钏唱：“休怪儿与父三击掌，老爹爹做事忒（tuī）无情。可怜慈母爱儿甚，一朝肠断两离分。眼望后堂珠泪难忍，儿的娘啊，咫尺天涯怎能闻。悲悲切切出府门——”

“爹爹，”宝钏向父亲行礼告别，“孩儿拜辞了。”

“哼！”王允拂袖而入。

这时，丫鬟叫声：“三姑娘！”

宝钏问：“你唤我何事？”

丫鬟说：“我们舍不得三姑娘。”

宝钏叹道：“你们舍不得三姑娘，三姑娘也舍不得你们。本当把击掌的事对母亲说明，怎奈爹爹不许，只好烦劳你去到后堂，见到我那母亲，就说你三姑娘往寒窑去了。”

“是，三姑娘保重要紧。”

“终须有别莫相送，从今后不回相府门。”

周锐趣说京剧

《三击掌》是出折子戏，是大戏《红鬃烈马》的一折。折子戏就是从大戏中被自然筛选下来的精彩片段。中国民间同时流传着薛仁贵和薛平贵的故事，仁贵实有其人，平贵故事则是仁贵故事的理想化。一个讨饭的人最后当上皇帝，这可够“励志”了。

《红鬃烈马》包括了《花园赠金》《彩楼配》《三击掌》《闹窑降马》《投军别窑》《误卯三打》《探寒窑》《鸿雁捎书》《赶三关》《武家坡》《算军粮》《银空山》和《大登殿》。

王宝钏跟父亲三击掌后，与薛平贵在寒窑甘之如饴。

《投军别窑》是说，薛平贵为皇帝降伏了外国进贡的红鬃烈马，皇帝高兴地封他为后军督护，王允却让薛平贵当了征战西凉的先行，薛平贵与王宝钏不得不洒泪离别。

《误卯三打》是王允暗嘱女婿魏虎陷害薛平贵，却被王允的另一个女婿苏龙挡了下来。魏虎灌醉薛平贵放到马上，驱马入敌营……

我看《误卯三打》的剧本里是这样写的：“龙套牵出马形，将薛平贵扶上马背，用带捆。魏虎持马鞭打马形，马形驮薛平贵下。”

我觉得有些新奇。我在《武松打虎》里见过虎形，在《苏武牧羊》里见过羊形，可是从没见过马形，因为戏曲舞台上似乎不需要马形，从来都是一晃马鞭就代表骑马了。我很难想象，薛平贵怎样上了“马背”，那马形又是怎样“驮”薛平贵的？难道薛平贵只是倚在马背的一侧，跟着马形下场的？

我将这疑问用微信发给江苏省京剧院的资深演员傅关松老先生，傅老八十多岁了，仍能像年轻人一样玩微信。傅老回答我：“没见过你所说的马形驮薛平贵。我们演这戏时，是让薛平贵双手放在背后，倒着拿一根马鞭。你知道戏台上反背双手就代表被捆上了，再加马鞭就表示被捆在马上了。”我说：“还是这种处理好，因为观众早已认可了马鞭即马。”

再接着说戏。马把薛平贵驮进番营，西凉国的代战公主却看中这醉汉。老王死后，薛平贵当了国王。

王宝钏的母亲想念女儿，《探寒窑》，但王宝钏宁受贫寒，不回相府。

我小时候看过扬剧《鸿雁捎书》，台上只有一个演员——王宝钏写血书托大雁带给薛平贵。

然后是《赶三关》，薛平贵接到血书拼命往回赶。

《武家坡》，夫妻分别十八年不认识了，反复试探才核实。

《银空山》也叫《回笼鸽》，薛平贵发现王允篡位，就用鸽子向代战公主报信。

代战公主率领大军攻进长安，扶薛平贵当了皇帝，最后是《大登殿》，大团圆。

《三击掌》是老生和青衣的对儿戏。

这出戏里的老生有点儿特别，因为一般的老生都演好人，坏人大多由花脸或丑角扮演，可是王允这个人物既是坏人又是老生，就有点儿新鲜了。

我很小的时候，一看到台上的年轻女子就以为是花旦，其实是不对的。端庄正派的良家妇女，以唱为主的，就适合由青衣这个行当来扮演。如果不是端庄而是活泼的，动作多一些，那才是花旦。为什么叫“青衣”呢？这跟王宝钏这类人物多穿青色褶（京剧里念xué）子有关。这种服装较朴素，一般被穷苦人家穿用，所以青衣又叫“苦条子旦”。由于唱多动作少，抱着肚子坐在那儿一唱半天，青衣又叫“抱肚子旦”。不过这些叫法我觉得有些夸张，已很少听见了。

顺便说说梅兰芳梅大师，他算青衣还是花旦呢？梅先生的技艺较全面，他跟着老师王瑶卿先生，把青衣、花旦、武旦和刀马旦熔为一炉，既能演《三娘教子》，又能演《贵妃醉酒》，既能演《三击掌》，又能演《抗金兵》，创造出了崭新的京剧行当——花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