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地方叫天堂州。
先出场的是开客店的王老好。他为什么叫这个名字呢?因为他是个老好人,对人不计较,南来北往的客人,有钱没钱都可以吃了就走。但从不计较的王老好,现在也顶不住了:“只因我这店中,来了一个山东好汉秦琼,到我这里一年多,分文没给。今日我得将他请出来,向他要房钱饭钱,也好开销开销。”
王老好喊:“二爷起来了没有?请出来凉快凉快。”
秦琼没精打采地出场念“引子”,半念半唱的:“英雄落魄困天堂,何日里,转回故乡?”他是衙门里的马快,押解犯人到此,在这店里住了一年多了。
他问王老好:“啊,店主东,将你二爷请出来,莫非饭菜熟了?取来二爷食用。”
王老好苦笑:“刚出来他就饿了——二爷,请您出来是想说句话。”
“店主东有话请讲。”
“二爷,您来到我这店里一年多,一个钱也——”
正说着,王老好发现秦琼睡着了,赶紧叫醒他。
秦琼说:“你讲你的,我睡我的。”
“那我说给谁听?”
“你讲,我听得见。”
王老好便说:“二爷您知道,买柴我得用钱,买米也得用钱——他又睡着了。”
这次王老好怎么叫也叫不醒秦琼了,他想了个办法:“伙计们,开饭吧!”
这招儿果然灵,秦琼跳起来:“饭在哪里?”
“你不要睡,”王老好说,“你总得拿点儿钱出来开销开销。”
秦琼叹气道:“店主东,你家二爷从山东押解一十八名江洋大盗,只因天气炎热,在中途亡故了一名。这天堂州的蔡大老爷不发给批票回文,故而我被困在此。但等蔡大老爷给了我批票回文,还你的房饭钱就是,何必这样着急?”
王老好问:“蔡大老爷要是一年不给你批票回文——”
秦琼说:“你就等上一年。”
“倘若十年不给你呢?”
“你就等他十年。”
王老好生气了:“要是你死在了我的店里——”
秦琼笑了:“这样你就发大财了。”
“怎么你死了我就能发财?”
“到时候你要买寿衣寿帽,大大一口棺材,将你二爷装殓(liàn)起来。”秦琼看了看王老好,接着说,“店主东,你就不要这样打扮。”
“我不这样打扮,要怎样打扮?”
“你要头戴麻冠,手拿哭丧棒,将我的灵柩(jiù)送回山东。你就能收到不少份子钱,岂不是发了财了?”
“这么说,”王老好这才悟到,“我岂不成你的儿子了?不要拿我开心,到底有钱无钱?”
“没有钱。”
“有银票吗?我替你去换。”
秦琼说:“当(dàng)票有两张。”
王老好没耐性了:“今天没有钱,对不起,我就要——”
“你要怎样?”
“我要剥你的衣裳!”
王老好哪是秦琼的对手。
他寻思:“硬的不成,我来软的——二爷,你再不给钱,我就要去喊叫。”
秦琼无所谓:“任你去叫。”
王老好就真去叫了:“街坊邻居听着,我们店里来了个秦琼,一年多没给钱,还要打人……”
秦琼受不了了,一把捂住王老好的嘴:“店主东,我们商量商量吧。”
“有什么商量的?”
“将你二爷的黄骠马拉到大街上卖些银钱,还你的店饭钱就是。”
王老好说:“你的马瘦成那样,没人要!”
秦琼说:“货卖与识家。”
这句话的意思是,识货的人自然会买。在《红灯记》早期的版本里,日本宪兵队长鸠山利诱李奶奶交出密电码,李奶奶问:“老头票五千块,还有个副科长,什么书值这么大的价钱?”鸠山说:“这就叫‘货卖与识家’。”
秦琼叫王老好牵出马来,伤感地唱了一段“店主东”,这可是当年到处传唱的名段:“店主东带过了黄骠马,不由得秦叔宝两泪如麻。提起了此马来头大,兵部堂王大人相送与咱。遭不幸困至在天堂下,欠下了店饭钱,没奈何只得来卖它。摆一摆手儿你就牵去了吧,但不知此黄骠落于谁家。”
这时,来了另一个好汉,蓝脸红胡子的单(shàn)雄信。他带着仆人们去郊外玩耍,在街上一眼就盯上了王老好牵着的那匹黄骠马——这可是个“识家”呢。
王老好回到店里对秦琼说:“二爷,马交给你,一根毛没少。买马的客人在后头,你们当面言价吧。”
单雄信立即夸道:“青鬃马黄骠,四蹄无杂毛。胜似南山豹,亚赛浪里蛟。好马呀,好马!”
秦琼问:“赞不绝口,莫非有爱马之意?”
单雄信说:“好马人人皆爱,可惜膘头瘦了。”
“草料不佳。”秦琼将单雄信让进客房,二人坐下。
单雄信道:“听兄台讲话,不像此地人氏。”
秦琼说自己是齐州历城(今山东济南)人。
“历城有个大大有名的好汉秦琼,兄台可知?”
“哦,秦琼嘛,此人相当落魄。”
单雄信不以为然:“英雄本色,何论穷富。”
“在下就是秦琼。”
“哦,你是秦二哥!”
现在轮到秦琼发问了:“听兄台讲话,也不像此地人氏。”
单雄信说:“山西二贤庄人氏。”
“那里有个单雄信也是大大有名,兄台可知?”
“在下便是雄信。”
“你就是单二员外!”对当庄主的人是可以称“员外”的,比如《水浒传》里的玉麒麟卢俊义就是卢员外。
二人一见如故,相见恨晚。
单雄信便问:“二哥为何这等狼狈?”
秦琼就把滞留天堂州的情况说了一遍。
“这有何难?”单雄信吩咐管家,“拿我名帖,叫那蔡知州速拿批票回文前来。”
正说着,有单府仆人来报:“启禀二员外,大事不好了!”
“何事惊慌?”
“大员外被李渊射死了。”李渊后来开创了唐朝,而单雄信最终没像秦琼等好汉那样加入唐营,正是因为这段杀兄之仇。
当时单雄信如雷轰顶,秦琼劝他快去料理兄长的后事,单雄信说:“本待回去,怎奈无马。”
管家说:“秦二爷的马可以骑得。”
“呸!”单雄信训斥,“秦二爷的马,岂是你家员外骑得的?”
秦琼忙说:“一匹马都不能借用,这还叫朋友吗?”
单雄信感激地说:“二哥,小弟此去,多则一月,少则十天就回,告辞。”
单雄信匆匆上马而去。
秦琼望着单雄信的背影,欣赏地说:“这才是我的好朋友,这才是我的好朋友!”
一旁的王老好冷冷地问:“你可认得他?”
秦琼说:“山西二贤庄单二员外,哪个不晓?”
王老好说:“我们这里,三岁小孩都认得他是个响马,他把你的马骗走了!”
响马就是强盗,但旧小说把响马描绘成一种有些讲究的强盗。他们会迎着客商飞马驰去,与客商擦肩而过时会鸣放响箭,让客商有点儿心理准备,算是明人不做暗事。响马驰过客商,过一会儿掉头返回,这一次可就要开抢了。我之前以为响箭就是在箭上绑了鞭炮吧,但一位学长的说法似乎更有道理,他认为绑在箭上的应是竹哨之类的,射出时空气流过哨子发出啸声,就像绑在鸽子脚上的鸽哨。
单雄信确实是响马,但他并非故意骗秦琼的马。后来贾家楼结拜,在所有的结拜兄弟中,单雄信最看重秦琼,就是因为秦琼淳朴厚道。我写过《锁五龙》,单雄信被擒后拒不降唐,问斩时大骂那些昔日的兄弟,只是遗憾没能见到秦琼。
但这时秦琼听了王老好的话,一下子呆掉了。
马没了,可是王老好仍然向秦琼讨要店饭钱。
秦琼很沮丧:“没有钱。”
王老好说:“你没有钱,我还要喊叫。”
“任你去叫。”(www.daowen.com)
王老好再次叫道:“街坊!邻居!听着,我们店里来了个秦琼,白吃白——”
他的嘴又被秦琼捂住了。
“你想闷死我?”
“再商量商量。”
“还有什么商量的?”
秦琼说:“我有一对霹雳双锏(jiǎn),拿去卖些银两,还你的店饭钱就是。”
锏同锤、鞭、板斧一样,都是成双使用的兵器。它的外形有点儿像剑,但比剑厚重。
但王老好说:“你这一对锏哪,做火筷子拿不动,做烟枪的通条又嫌粗,没人要。”
秦琼还是说:“货卖与识家。”
王老好去拿双锏:“它拿不动我。”
“是你拿不动它吧?”秦琼喊一声,“闪开了!”
他拿起双锏,跟王老好出门,唱道:“家住山东历城县,秦琼名儿天下传。我本是顶天立地男儿汉,好汉无钱到处难。出得店门我卖——”
王老好问:“你卖什么?”
“我卖——”实在是张不开口吆喝呀。
王老好说:“卖什么得吆喝什么!”
秦琼只得喊出“卖锏”二字。
王老好说:“什么卖锏,我看是卖脸。”
“什么意思?”
“前街走到后街,没人买你的锏,你不是‘卖脸’吗?”
秦琼坚持说:“就是卖锏!”
王老好伸手:“拿钱来!”
秦琼拿不出钱,只好承认“卖脸”。
来到酒楼前,秦琼说:“你来看,有两匹大马。”
王老好问:“你要偷人家的马吗?”
秦琼说:“里面必有会武之人,你去问问,可要买锏。”
王老好就叫来酒保:“你去问问里面两个客人,可要买锏?”
酒保说:“他们不洗衣裳,不要碱。”他把“锏”听成“碱”了。那时还没发明肥皂,洗衣服是用碱的。
王老好说:“这是两军阵前打仗用的霹雳双锏。”
酒保就去问客人,二人一个叫王伯当,一个叫谢映登。“客官可要买锏?”
王伯当说:“当面言价。”
酒保告诉王老好,王老好告诉秦琼,秦琼就要拉着王老好上楼。
王老好说:“你进去,我不进去。”
秦琼说:“一同进去。”
“你拉住我干什么?”
“我怕你跑了。”
王老好觉得奇怪:“你欠我的钱,怎么怕我跑了?”
秦琼说:“你跑了,我吃哪一个?”
“这么说你是吃定我啦?”
秦琼上楼,把锏放在桌上。
酒保好心疼:“要把我的桌子压坏啦。”
王伯当问秦琼:“可会耍锏?”
秦琼说:“略知一二。”
二人道:“耍来我等观看。”
秦琼没有马上答应:“这个——”
王伯当明白了,这么重的锏,没吃饱饭怎么耍得动呢?他吩咐酒保:“带他下面用饭。”
秦琼一听有饭吃,好高兴。
不一会儿他们回来,酒保说:“二位,这个人吃了五百馒首,半担米,半个猪。”
“半担米”就是五十斤米。“馒首”就是馒头。据说馒头是诸葛亮发明的,他在南征凯旋时,本来是要用蛮兵的头祭奠阵亡将士的,因为他心怀仁爱,就做了一种面食来代替蛮兵的头,称为“蛮头”。后来“蛮头”就成了“馒头”。我的那位学长又补充道,还有另一种说法叫“瞒头”。说诸葛亮班师再渡泸水,不忍杀人祭鬼魂,就用面粉包肉作人头状瞒哄鬼魂,故称“瞒头”。倒也有趣。
王伯当吩咐酒保:“全记在我二人账上。”
谢映登问秦琼:“饱了没有?”
秦琼不好意思说没饱,就说:“差不多了吧。”
就在酒楼后的宽阔之处,秦琼舞起锏来。
他一边耍弄,一边打量着二人。他料定他们是响马,可是他这个抓强盗的马快却不能动手——没有官府的批票哇。
舞罢双锏,秦琼说声:“见笑了。”
王伯当便说:“听兄台讲话,不像此地人氏……”
于是秦琼又是一番自我介绍,又问了二人的姓名。二人再问秦琼:怎么狼狈到卖锏的地步?秦琼又说了滞留的缘故。
“这有何难,”王伯当吩咐酒保,“拿我的名帖,叫那蔡知州给我二哥立刻批票回文。”
怎么这些强盗都是牛哄哄的?好像知州大人是他们的家奴。
然而,王伯当真没有吹牛,酒保很快就拿到了批票回文。知州老爷不怕得罪抓强盗的马快,可是绝不敢得罪强盗。
王伯当将批票回文交给秦琼,又送了银子:“二哥,这些散碎银两权当路费。”
马快秦琼接过强盗的银子:“二位贤弟的银两,我秦琼怎能用得?”
二人问:“莫非嫌少?”
“如此,愧领了。”
不管怎么说,秦琼可以回家了,再不用被王老好说他“白吃白喝”了。
周锐趣说京剧
这次要说说京剧里的主角转换。
在清朝光绪年间,这出戏的戏名里是没有“秦琼”二字的,就叫《卖马》。那后来怎么又叫《秦琼卖马》了?就是因为主角换成了秦琼。你会好奇,那原来的主角是谁?是单雄信?似乎也不像。
告诉你,原来的主角就是那个店主东王老好。当时的观众就是专门去看名丑刘赶三怎样演王老好的。王老好的念白也比现在多得多。举些例子。
秦琼:你不要这样打扮了。
王老好:只要你能让我发财,多丢人的事我也干得出来。
秦琼:你要头戴麻冠。
王老好:那倒是冬暖夏凉。
秦琼:还得身穿重孝。
王老好:穿白衣服,倒省了染色钱。
秦琼:还得拄着哭丧棒。
王老好:那走路多稳当啊。
…………
马被单雄信骑跑以后,秦琼要王老好赔马,丑角的词句就更多了。后来伶界大王谭鑫培演《卖马》,对念白和唱腔做了很大改动,这出戏就变成以老生为主了。除了增加动听的老生唱段,还设计了舞锏这一段。从那以后,《秦琼卖马》就照着谭鑫培的演法流传了下来。
你仔细琢磨一下,谭鑫培的改动还是有道理的。
还有个例子是真假李逵的故事。
如果我问你:真李逵和假李逵(李鬼),谁该当主角?
你估计会回答:那还用说,难道还能让假李逵当主角?
以前有出《沂(yí)州府》,就是让李鬼当主角,李逵当配角的,还真是别开生面。
剧情的前半段跟《水浒传》没两样,李逵遇到假冒他的李鬼劫道,李逵要杀李鬼时,李鬼说他家有老娘,李逵不但放了李鬼,还送他银子养老娘。后半段剧情是:李逵的哥哥李达贪图赏银,向官府出卖了弟弟,李逵要被开刀问斩了。千钧一发之际,一个黑大汉手持一对板斧从酒楼跳下,他就是李鬼,他解救了恩人李逵。
怎么样,你们是不是更喜欢这个结尾,喜欢这个知恩图报的李鬼?
这出《沂州府》没有流传下来,但没流传下来的不一定就不是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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