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要讲的这个故事,是一个关于“覆水难收”的故事。
一开场这个女人就向观众叹起苦经:“奴家,崔氏。嫁与朱买臣为妻。家无田产,四壁皆空,可恨他终日拿着一本破书,看了又念,念了又看,真真令人好不厌烦。今早起来,他又往前村去了,这般时候还不回来,我腹中已是饥饿了。似这等饥寒,与他过到几时才是个头呢?我倒不如与他吵闹,逼他将我休了,我另嫁一个富贵郎君,快活这下半世,岂不美哉。”
那时没有民政局,妻子要想离婚,只能让丈夫写一纸休书。
这时,丈夫朱买臣回家来了。如此天寒地冻,他去哪里了?原来,他参加了一个诗文社,早上去前村与同社朋友讨论文章,这叫“会文”。到中午讨论不下去了,因为肚子饿了,不能不回家吃饭。
“开门来!”
崔氏听见叫门,“想是这穷酸回来了”,便开了门。
朱买臣坐下叫道:“快拿饭来呀!”
崔氏没好气地说:“我还是水米未曾沾唇,哪里有饭给你吃呀?”
朱买臣说:“你既不曾用饭,就该去做呀。”
崔氏今天是故意要吵架:“我不做,你就不会做吗?”
朱买臣拿了个碗,舀出米缸里最后的半碗米,唱:“朱买臣自己把饭来造,取一把柴薪灶内烧。”
可是,他不会烧火,饭煮到半熟火灭了。他叫崔氏来烧火。
崔氏抓起一本书:“柴湿烧不着,拿这本破书来引引火吧。”
朱买臣把书抢过来:“你倒成了秦始皇的女儿了!”为什么这样说?因为秦始皇焚书坑儒哇。
崔氏掀开锅盖看了看:“嗯,饭不甚熟,也还可以勉强充饥。”
她就盛了饭来吃。
“她倒先吃起来了!”朱买臣看看锅里,“你怎么都吃了?”
崔氏说:“这一点点饭,两口就完了,也不过是半饱而已。”
朱买臣只能叹气。
“这早饭算是将就了,”崔氏说,“晚饭的主意,你要早早打算才是呀。”
朱买臣火了:“你这个贱人,刚吃过早饭,你就跟我要晚饭,真是岂有此理!”
崔氏反唇相讥:“常言道得好,嫁汉嫁汉,穿衣吃饭。你是个男子,你不养妻子,难道叫旁人替你养活不成?”
朱买臣说:“想我朱买臣,今年四十九岁,时运未至。待等明年,上京求取功名。倘若得了官职,那时紫袍金带,衣锦还乡,你就是一位夫人了。今日虽受些贫寒,还要你忍耐忍耐。”
“你还想做官?”
“做官!”
崔氏撇撇嘴:“我看你这穷倒运,终究不过冻饿而死。”
朱买臣怒道:“我好言相告,你竟敢辱骂我,真正是个泼妇!”
二人吵闹起来,隔壁徐大嫂来劝架。
徐大嫂说:“朱大哥,你夫妻二人终日吵闹,皆为饥寒而起。你终日拿着个书本,还是能吃书、穿书不成?总要想一个生意做做,才是正理。”
朱买臣说:“我朱买臣乃是一介书生,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叫我做何生意?”
徐大嫂说:“我丈夫终日上山砍柴,打了柴卖些钱,买些柴米酒肉,你何妨也如此办法,岂不是好?”
“只是我又无斧头,又无绳担,怎样去砍柴?”
“这倒不要紧,我家现有,借给你用用无妨。”
“哎,这就叫‘斯文扫地’了。”朱买臣接过斧绳,唱道,“都只为贫穷无衣食,要学当年钟子期。”
朱买臣毕竟是读书人,用了个典故。善于弹琴的俞伯牙有个知音,能听出琴声里的高山和流水之意,这个知音就是樵夫钟子期。
当樵夫的朱买臣出去了,崔氏说:“我也出去吧。”
徐大嫂说:“这么冷的天,没处可去呀。”
“打小牌好不好?”
“你有钱吗?”
崔氏说:“我昨天当了一条裤子和一支簪子,当了二百五十个铜钱,我来打个小牌。”
她们打牌去了。
下雪天,朱买臣没打到干柴,还差点儿摔下山崖,只好空手回家。
崔氏原指望打牌赢几个铜钱,不料又输了。“天已不早,我那个穷短命还不见回来。”
“开门来!”
“他回来了!”
崔氏开了门,替朱买臣拍去雪花:“你看看,满身都是雪,一定将柴在大街卖了。来,拿钱来,也好做晚饭吃。”
朱买臣抱歉地说:“你看这样的雪天,山上无有干柴。卑人只得空手归来,待等明日天晴,再去采樵便了。”
崔氏立刻变了脸:“哦,你没有打得柴来,等明日再打,如此说来,叫老娘今日吃什么?”
朱买臣说:“贤妻休要动怒,你暂且忍耐,也就完了。”
可是,崔氏不想再听这种话了:“我看你这光景,也难养老娘。你倒不如爽爽快快写上一纸休书,将我休了,也免得每日同你生气!”
“这是从何说起?”朱买臣感到意外,“你又不犯七出之条,我怎么能写休书?”
封建社会的“七出”是丈夫抛弃妻子的七条理由,很不人性的,但我们也不妨了解一下:
一、无子。(没生儿子并非只是女方的原因,却硬要归咎于女方。)
二、淫佚。作风不正派。
三、不事舅姑。对公公婆婆不好。
四、口舌。在家里吵架,搬弄是非。
五、盗窃。
六、妒忌。
七、恶疾。(生病理应受照顾,竟也成了被抛弃的理由。)
但崔氏执意想离开朱买臣,就非要得到这张休书不可了:“你就说我打公骂婆、盗窃、妒忌什么的,都写在上面就是了。”
朱买臣说:“并没有这些事情,如何能写?你我夫妻九年,叫我如何舍得?”
崔氏说:“你舍不得我?我却舍得你!你如若不写,我就要——”
“你要怎样啊?”
“我就喊叫。”
“任你去喊叫。”
“东邻西舍!”崔氏就站到门口叫了,“朱买臣养不了妻子,他要逼我去做——”
“你不要喊叫,”朱买臣拉回崔氏,“我写就是了。”
朱买臣写好休书,说:“没有中人,不能算数。”中人就是见证人。
崔氏叫来徐大嫂做了中人,她也立刻住到徐大嫂那儿,算是跟朱买臣一刀两断了。
“我说朱买臣,”崔氏打招呼,“我可是要走啦,我们再见吧!”
朱买臣还想让崔氏犹豫一下:“你再想想,日后我朱买臣做了官,你可不要来寻我哦。”(www.daowen.com)
崔氏很坚决:“我就是饿死也不会来找你的!”
话说本地有个泥瓦匠张三,在刨土挖泥时挖出些银子来,发了笔横财。他就买了华丽的衣服穿在身上,但钱还是没花完。
遇到崔氏,张三打招呼:“朱大嫂,朱大哥好哇?”
崔氏说:“我跟朱买臣散伙了,他把我休了。”
张三吃惊:“这样一位美貌佳人,会被他休了?可惜可惜。但不知大嫂要往哪里去?”
崔氏说:“我想另嫁一家,但还没遇到相当的人。”
张三大喜:“大嫂你要嫁人?你看我也没有家室,我跟大嫂就在一起过起来,好不好?”
崔氏看看张三华丽的衣服:“好倒好,只是还要个中人。”
张三摆手:“不要中人。”
“也要请个人来说合说合。”
“不要人说合。”
“哪有做亲无有媒人的?”
张三说:“我们这叫‘自由结婚’。”
崔氏不懂:“什么叫‘自由结婚’?”
“就是这样——”张三把自己的胳膊和崔氏的胳膊勾在一起,高高兴兴下场了。
再说朱买臣,他进京赶考去了。
“三场考罢,文章倒也得意。”他要找个庙宇投宿,等候放榜,“庙中有人吗?”
有个和尚出来问:“你是做什么的呀?”
朱买臣说:“我是一个举子。”
“橘子?上水果店里去呀。”
“我是赶考的举子,要在此住上几日候榜。”
和尚打量着朱买臣,连声拒绝:“不行不行!前一次也是有一位到我庙里借宿,我就把他留下了。谁知道,第二天我起来一看,他把我大殿上的香炉、烛台、海油灯全给我偷走啦。”
朱买臣说:“我乃是个正人君子,岂似那偷窃的小人。”
“你虽然如此说法,我也看不出来呀。”
“常言道得好:十方僧,十方道,十方之人来投靠。你出家之人,是要以方便为本。”
“我也说不过你。”和尚说,“我的客堂里是不能住,后面有一间草房,你要住就住在那里吧。”
“草房也好。”朱买臣就在庙里住下了。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我们又要说说崔氏和张三了。
那张三叹道:“实指望娶个好人,不想她好吃懒做,整日打牌、喝酒、看戏,把我的银子都花干净。如今实在无法度日,我将她唤出来,想一个吃饭的办法才好。”
崔氏被叫出来,张三对她说:“现在也没有什么好办法,我想同你商量,你要换上两件衣裳,擦上些粉,把头梳得光光的,等有那年轻穿好衣服的过来,你就拉他回来,弄他几文钱。”
“呸!”崔氏说,“你叫我去做这事,好不要脸的东西!看来你也养活不了我,我也不同你过了,我要另想生路去。”
张三说:“你不要走,我要告你‘背夫逃走’!”
“哪个是我的夫哇?”
“我就是你的丈夫。”
崔氏伸手:“可有婚书?”
张三呆了:“没有。”
“中人呢?”
“也没有。”
“都没有,何足为凭?”
“我是自由结婚!”
崔氏说:“我不同你过了,我这叫自由离婚,再见!”
张三看着崔氏的背影:“我只晓得‘自由结婚’,倒不晓得还有个‘自由离婚’呢!”
朱买臣那边呢,来了个报喜的要找得中第十八名进士的朱老爷,找遍了所有客店也没找到,直到找到庙里。以后的情节跟我写过的《连升店》故事差不多,也就不想啰唆了,反正朱买臣是当了官了。
在朱买臣的家乡有个张货郎,他听说朱买臣衣锦还乡,跨马游街,就想去看看热闹,没想到遇见了正在讨饭的崔氏。
张货郎招呼:“那不是朱大嫂吗?”
“是呀,”崔氏答应,“原来是张家兄弟。”
“恭喜恭喜!”
“什么喜呀?”
“朱买臣做了官了,少不得你就是一位夫人了。”
崔氏一震:“哦,他做了官了?”
张货郎说:“你还不晓得?”
崔氏长叹:“我好命苦哇!”
“你做了夫人,反说是命苦,这是什么道理?”
“前年因他家道贫苦,我逼他将我休了。今日他做了官,我讨了饭,岂不是命苦!”
“这不要紧哪,”张货郎说,“今日他在此游街,你就等候着。他若来时,你就跪在马前央告央告。他心里一软,也就带你回去啦。”
崔氏就抱着希望在路旁等候。
一声“开道”,前呼后拥,遍身荣耀的朱买臣出场了。
崔氏赶忙跪到马前。
朱买臣故意问:“马前跪的何人?”
“哎呀丈夫哇!”崔氏哀求,“想当初是我不好,一时糊涂,得罪了你。千看万看,看在夫妻的分上,你将我收留回去。我与你端茶送饭,叠被铺床,你高高手,我就过去了……”
朱买臣让崔氏住口,用一大段唱回忆了往事。那回忆刻骨铭心:“……立逼我去深山把柴打,偏遇着北风凛冽,大雪纷飞,山又滑,我无可奈何转还家。立逼我休书来写下,从此后夫妻两分家……”
朱买臣炫耀着他的富贵:“不料想买臣福分大,你看我身穿着大红,腰横着玉带,足蹬着朝靴,头戴着乌纱,颤巍巍两朵芙蓉花。”
最后他给了两句话:“来来来,将桶水泼地上。你若能收覆水,我带你回家。”
衙役提来一桶水,朝地上一泼。崔氏拼命将水掬(jū)回桶里,当然是徒劳。
崔氏绝望了,她抱起木桶,撞头三次,倒下了。
朱买臣吩咐手下掩埋崔氏:“打道回衙。”
周锐趣说京剧
这可算是一出人生悲剧。
任溶溶老师曾对我说过,他喜欢看喜剧,不喜欢看悲剧。总的来说我也是这样,一般的孩子也是这样。但我小时候观看的这出《马前泼水》能使我记忆至今,我还是决定将它推荐给现在的孩子。它也许还不能算典型的悲剧,有一点儿悲剧性吧。它朦朦胧胧地启发孩子去思考感情这东西,思考世界上有多少事情会像水一样流掉而无法挽回。在无奈和绝望到来以前,要懂得珍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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