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0年和2001年相交之际,高坎六队的乡亲与大连老知青的亲情热烈地迸发了一番:王大哥慷慨解囊,把双目失明的老马大娘接到大连,请最好的医生做了双眼白内障手术,王东筠全程陪护,医生护士捐款献爱心,媒体给予充分报道,一时传为佳话。2002年春节过后,八十多岁的老马大爷突然背着大半只年猪来大连看望老知青,令人感动。我深知王大哥、王东筠他们对高坎那小山村的眷恋之情,我觉得拍一幅高坎六队的全景照片——对他们来说是最好的风光作品,而在我的心目中,大汤石五队的景色也是最美的,是我的最爱。
2003年春节,大年初一晚上我独自一人坐上火车,初二中午就踏上了高坎的地面。我的计划是先到高坎,再从那里翻山去小汤石,去看看刘老师,然后再去大汤石。过北股河时,独木桥没有了,而是建起了一座吊桥,桥塔上书“高坎村荷花泡桥”——高坎六队也叫荷花泡。
进了高坎六队的小沟,我直接去了王振福家。大年初二,有朋自远方来,振福大哥自然非常高兴。我说我想在这里拍点儿风景,回去送给王东筠、王大哥做纪念,他说他陪我去。
下午日落前我们出门,向着沟里走。在过一片大冰湖的时候,我们俩都摔倒了,大哥摔到了胳膊,我却是脸碰冰面,磕破了鼻子和嘴唇,一颗门牙也摇摇欲坠了,血流满面。可我还要暗自庆幸,尽管影响吃饭和说话,但行动照常,如果摔坏了腿,不能走路可就耽误事了。
我爬上沟里的一处山坡,拍了一片松林,又从沟里向外拍了两张,直到日落。
第二天。早上过北股河上北山,拍摄高坎六队全景,振福大哥非要陪着我,我俩在雪窝里冻了一早晨。我在这面山上跑来跑去,最终还是选择了1997年的位置,构图也相差不大,但今天拍的是雪景,雪景在老知青心中是印象极深的。
高坎六队的吊桥(2003年2月摄)
荷花泡所见(2003年2月摄)
高坎六队全景(2003年2月摄)
回到家我拍了王振福的小院、房子和室内,1997年我初次造访就是在这昏暗的室内炕上翻拍校友的老照片,又在这小院门口拍下王振福夫妇的合影。他们珍藏大连知青照片的故事成了我影展中的亮点,成了《久久合家欢》的重头戏。今年振福大哥要盖新房了,我以新买的红砖瓦做前景,把这老房子留在了胶片上。
昨晚老马大爷来邀请我,说今天中午必须去吃饭。我便背着相机去了,要给老两口拍合影,可大爷说什么也要明天再拍。
下午我想去高坎一队拍摄,振福大哥要陪我去。大哥雇了个农用车,我们很快就到了一队。我上北面的山坡拍摄,大哥就在道边等我。大约拍了一个小时,觉得不是太好,于是下山返回,在北股河的冰面上行走了一段,然后又回到公路上,拍了1970年我泅渡过的河面。
第三天。早上7点我去老马大爷家拍摄,走进院子只见房门紧闭,没有一点儿动静,莫非还没起床?我试着敲敲门,门开了,老马大爷“闪亮登场”。老人家穿上了新衣新裤,戴上了新帽子,穿上了新皮鞋,显然是做了精心准备。我很高兴,为大爷单独拍了照片,也为老两口拍了合影,又为老马大爷和他心爱的牛拍了合影,之后便心满意足地回去了,向振福大哥告辞上路。
下乡时的1970年和1971年,我两次从大汤石翻三座山来到高坎六队。1997年拍影展照片走遍宽甸时,也是从小汤石一队的刘老师家后山翻两道岭来到这里,这次我想重走这条路,再次寻找当年那感觉。
北股河畔,当年我在这里游泳过河
(2003年2月摄)
老马大爷(2003年2月摄)
我向振福大哥问路,大哥详细地告诉我怎样走,然后陪我上路,要送我一程。我们就从他家门前的小路开始走,大哥送我到高坎五队的大青沟,那里有他的一家亲戚。我为这家人拍了一张全家福之后,就跟着这家走亲戚串门的人一起上路,乘三轮农用车走到大青沟沟里,然后下车翻过大青岭。下了岭是太平哨的保安一队,振福大哥的女婿在那里等我,用摩托车把我送到保安三队的垛道岭沟口。往沟里走全是大冰湖,我让摩托车回去了,自己甩开大步进沟。过了岭就是小汤石,就是夹皮沟的地界了。
这次重返宽甸我不再穿棉水袜子了,我有了第一件户外装备——登山鞋。登山鞋防水防寒,鞋底花纹如轮胎一般,走雪道、爬山都非常得劲。很快我便翻过垛道岭,下山出沟来到小汤石二队,想直接走到刘老师家房后那小道,可是找不着了,没办法,我只有顺着公路一步步向沟里走。刘老师的家在沟里的尽头,我走到那儿已经过午了。
走过那独木桥,再进那小院,我发觉房子装修了,刘老师也比五年前要精神多了,我非常高兴。1997年他在“下伸点”上课,工作辛苦,工资微薄,他的全部收入都用来供两个孩子读书,家里的生活就靠大嫂种地。如今他熬出来了,两个孩子都毕业工作了,当了教师,他也退休了,得到了应有的待遇,我衷心为他高兴,为他欣慰。
在这里我只逗留了很短的时间,为他拍了全家福,我们俩也合影一张——这是我与刘老师的第四次合影。
刘老师的一些亲戚正要往沟外走,我坐上他们的车一起到了小汤石四队——村委会所在地。刘老师的三哥让这里的一个侄子驾摩托车送我去大汤石。我远远地望向李文忠长眠的山坡,在河的那沿,白雪覆盖,心想这次没时间了,以后再来吧。摩托车载着我翻过转庙岭,下了岭就是大汤石六队,再过桥就到了我们五队的地界。
第四次与刘老师的合影(2003年2月摄)
已经五年没回来了,我在五队中段下车,信步向下走。大道上没车没人,一片空寂。过了六道沟门,就到当年的场院饲养点、文化室了,现在这些早没了,已是许多人家的居住地。我一个人都没有遇到,大概都在家打麻将吧。我看到有小卖店的招牌,就敲门进去。我知道这店主是老王大爷的二儿子,是老秦老叔的外甥,前几次返乡都没进来,他显然没认出我。我向他打了招呼,然后问:“你老舅好吗?”他说:“我老舅年上去世了……”我心里猛地一沉,我回来晚了!
老秦老叔当年曾是队里的保管员,曾多方照顾我们青年点,他和老婶是我们知青最贴心的人。听说他去世,我心里很沉重,买了些拜年的东西,来到秦家的院前。房子是新盖的,我犹豫了一下,打开门。老婶迎出来,她看起来更消瘦、更苍老了。四目相对,眼泪汪汪。我与老婶交谈,得知四年多来,五队的老乡亲过世了好几个,当年一起上山砍大柴、一起铲地的劳动力,当年我们的父兄和师长,健在的已不多了,我心中升起一阵伤感。岁月催人老,1968年下乡至今已有三十五年,我离开这里回城也已经三十年了!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我这个“大连青年”不也五十有四了吗?
1995年的老秦老叔
看看天色正好,我说出去走走,于是就背了包架走进六道沟。路上遇到了几个乡亲,都老了,不是印象中当年的样子,这使我心情很沉重。走进六道沟,一片冰雪的世界,我来到当年的蚕场,上山坡拍了一张日落的片子。(www.daowen.com)
下山返回时,我发觉那五冬六夏喷涌不止的小井没有了!我问附近的几个年轻人,他们说是水位下降,泉眼枯死了。我心中再一次升起伤感,山清水秀的大汤石啊,你怎么会失去了那亘古不变的容颜?是全球气候变暖降水量变少所致,还是那沟里硼矿开得邪乎挖断了你的血脉?
六道沟日落(2003年2月摄)
第四天。昨晚与老婶聊到很晚,今早仍起得挺早,背了包架就出了门。我顺大道走到六道沟门,又顺地头小道走到大汤石河边,过河进东沟。大河和东沟都被冰雪覆盖,整个东沟沟门都成了一片冰湖。我绕过冰湖,从旁边的深雪中拱过去,向沟里走去。这条沟挺长,当年我们青年点的柴场就在这沟里,春天把蚕场片伐下来,柴禾垛就垛在山上,要用的时候就现去扛。我一趟扛四捆,够一天做饭用的,扛一趟要一个多小时,得歇几气才能到家。我离开青年点前做了五个月的饭,就这样扛了五个月的柴禾,我对这条沟印象太深了。我一直走到车道尽头,沟分为两岔,左边是当年种“漫板”地豆子的姜家沟,右边就是我们柴场的时家房身沟,更早的时候,这里还有人居住呢。我先右后左看了这两个小沟,现在都已经大树成林,灌木丛生,没有了路,进不去人了。我在沟里徘徊了一阵,走了出来,找小道上了前山。上山的路也是拱雪窝,我不时地停下,打开包,支上架子拍摄。我拍了从这个高度俯瞰的大汤石沟里,到了前山冈顶又拍了五队的村落和六道沟,拍的内容和1996年秋天的一样,但前山的蚕场已长成大树,不用镰刀砍就不能拍。
在前山冈顶上拍到9点,我才慢慢下山,一边走一边想起当年在这里干活的往事。下到大汤石河的河套里,那树林中有一棵大杨树,1969年春我们一个同学曾为掏鸟蛋从上面掉了下来,摔断了脊椎,从而结束了短暂的知青生涯。现在这棵树还在,但我已记不清是哪一棵了。
大汤石沟里(2003年2月摄)
大汤石河冬景(2003年2月摄)
我们的“故居”(2003年2月摄)
从河套树林转到我们青年点房后的道上,远远看见了我们的“故居”,已经拆掉了一多半,仅剩下不到两间,没有人住,即将倒塌。我心中又一次升起伤感,三十多年了,房子不断更新换代,我们的“念想”没有了,我们曾经的“家”没有了,取而代之的是新盖起的三间新式瓦房,就在我们青年点的房基前一点点,主人是当年邻家的小孩子。
回到村里,我去看望当年的生产队长老郑大哥。进门时我有些犹豫,因为我知道大嫂在前两年去世了。想起大嫂就想起当年受到的关爱,想起从1991年到1998年每次重返都吃大嫂做的苞米粥……如今人去楼空,那苞米粥再也吃不到了。
离开老郑家,我又去看望老蒋三叔。三叔当年是政治队长,他把我们知青都当成自己的孩子。他在1969年到过大连,到我们点的每个同学家访问过,也见过我的父母。如今三叔已经八十二岁了,还能种地、上山、打柴,他是闲不住的人。我看到墙上的镜框里1969年的那张合影仍在,还有1991年我儿子与他的合影,我知道这是他一生的思念。
离开老蒋三叔家,我快步走进六道沟,拍下这里冬天的景致。天黑下来时,我赶回老婶家,老婶正在烧火做饭。与她一起生活的小儿子一家三口这几天走亲戚出门了,我说上大道对面的于开春家看看大嫂,很快就回来。
于开春当年是生产队会计,也是个优秀的庄稼人,里里外外教给我许多本领,是我最佩服的人之一。他有祖传的理发手艺,为乡亲们义务理发,分文不取,我下乡五年无数次找他理过发。他仅大我几岁,却在前几年去世了,1997年我回来见他那次就是最后一面。这次回来不能见到他,心里想着应该去看看大嫂。
老蒋三叔(2003年2月摄)
六道沟“大背子”(2003年2月摄)
我进了门,堂屋里热气腾腾的,大嫂正在灶台旁忙碌着。问候之后,大嫂就叫我进里屋。进了里屋,就身不由己了——杜庆丰在炕上,于开春的大儿子振国在地下,连拖带拽把我的鞋给脱了,摁到桌旁就让我喝酒。我心里想着老婶,那里只有她一个人,她做了饭我不去吃该多对不住,可是这里的盛情又怎能推却!
第五天。今天打算踏上归程。早上老婶烧火做饭为我送行,做的是当年难得一尝的“酸汤”。我出门看看外面,大汤石沉浸在早晨的严寒中,北面沟里的大山已披上了晨辉,一片金红。我就在大道上支起相机,用柯达反转片拍下视野中的景象:远景是小汤石沟里的大顶子山,当年我们天天都能看见它;近景是大道,通向大汤石沟里的大道,当年我们几乎天天要走,据说今年开春要重修,要改道、铺柏油;两处农舍隔大道相邻,左侧是老婶家,右侧是于开春家,正炊烟袅袅。我连拍几张,心想这张片子要装镜框摆在我的案头,让我天天看见,时时回想。
趁老婶不在时,我将一沓钞票塞在电视机下。之后和老婶一起吃了饭,为老婶拍了照,我就要上路了,老婶送我到大道上。要分别了,一阵伤感涌上我的心头。我邀请老婶去大连,到我家住些天,又说:“我邀请您不是说空话,我给您留了点儿钱……”老婶闻听急了:“你留钱干什么,我不缺钱啊!”我说:“老叔不在了,我心里难受,这样做心里才能好受一点儿……”说着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老婶抱住我,我顿时感到一阵温暖。“如果一时不能去大连,就先把电话安上,咱们常联系……”
第二故乡大汤石(2003年2月摄)
老秦老婶(2003年2月摄)
告别了老婶,我一步一回头,直到拐弯看不见她了,才大步向着沟外四队走去。到四队先去看望当年的大队会计衣彬大叔,他没在家。这次没见到不知何时能再来。从四队走到夹皮沟,要翻一座小岭。这座小岭当年我经常走,只要上公社办事就得走,可是自1991年我一次次重返却从未走过,不是坐车就是骑自行车,都不翻小岭。这次走还有点儿陌生,还需要打听。
我按当年的路径,过“王八脖子”——南股河的一处河弯,封冻后可以舍弯取直走简便道,再过“小五道岭”,就望见夹皮沟镇上的烟囱了。使我欣慰的是,尽管村落和公路都变化了,但这些过河过岭的简便道却没变,一如当年。
过了南股河大桥,就该进夹皮沟镇了。夹皮沟现称硼海镇,是因为这个镇盛产硼矿,也就是大小汤石那一带。矿山的发展带动了硼化工业的兴起,在夹皮沟镇所在的这个地方,就有兴盛的硼化工业以及它所造成的环境污染。早在1995年那次重返我就拍下了夹皮沟镇外的渣场,这一次,我痛心地看到,大桥下灰褐色的冰层下面,南股河的水是碧蓝色的,那是一种不正常的颜色。我怀着又一次升起的伤感举起相机,用真实记录色彩的反转片拍了两张河水。不知何时这河水能再现当年的清澈。
下午赶到丹东,又乘上夕发朝至的火车,明天回大连上班。这次宽甸探亲之旅,片子拍得不甚理想,然而故乡之行给我留下诸多伤感,让我难忘终生。
遭污染的南股河(2003年2月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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