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从宽甸回来一到家,老婆就告诉我,《大连晚报》刊登了我的事。原来是丹东尹老师写的文章,题目是《他用第三只眼睛回眸知青河》。文中写到王振福、王大哥、刘玉华等人和他们的故事,都是我去年在报社对他谈的,我看了也很感动。文章中透露了影展的信息,许多老同学闻讯联系到我,表示大力支持。他们谈起往事都饱含深情,有人拿出当年的老照片给我看,这启发了我:影展中如配上老照片多好!于是我又给自己加了新的任务——搜集翻拍老照片。我开始筹划设计影展,影展一定要在10月面世,面前的工作浩若烟海……
本想影展前不会再去宽甸了,全部内容都在已拍摄的胶片中。谁知天上掉下来一个机会,一个极其典型、极其生动的题材。
黄未雨是著名民主人士、开国副总理黄炎培的孙女。“文革”浩劫中她失去了父母和小妹,全家只剩她和哥哥。1968年,兄妹俩下乡到宽甸,哥哥在红石砬子长江村,她在牛毛坞五道岭,后来到县城工作。十年后的1978年,她搭上高考末班车离开宽甸,进入大连轻工学院。1983年到美国留学,获得博士学位后在美国定居。
我和黄未雨是同班同学,她遭遇的苦难我们都非常同情。原以为她出国后我们天各一方,今生不会再见面,没想到在纪念下乡三十周年之际,她要“闯”入我的影展了——借短暂的回国之机,她特意安排了两天的宽甸之行。五道岭青年点的同学们将陪她返乡,他们邀我同行并让我做一些安排。我给宽甸县的领导写了信,向他们介绍黄未雨的情况,我希望他们“用一种方式”,去抚慰那曾深受伤害的心,因为她们兄妹下乡后,宽甸就是唯一的家。县委梁书记和刘副书记(原来的县委宣传部长)亲笔回了信,这两位领导在那个年代就与大连知青共事交厚,他们支持我的想法,并做了具体安排。
第一天。十一位老知青乘三辆小车,奔向第二故乡宽甸。中午饭就是面包、矿泉水,一路狂奔到丹东,出丹东的一段的修路,颠簸一个多小时后驶上新修的201国道,很快便进入宽甸境内。
国道比去年完善了许多,车行驶得奇快,老同学们都是头一次重返,对这公路啧啧称赞。这条道我已走过几次,有些印象。车驶过青椅山镇,驶过大水沟,驶过石湖沟的杨木。我坐在头车副驾驶的位置,看着公路向前延伸,当两边出现绿化隔离带时,我意识到宽甸快到了。而此时正是上坡,伸展的公路只看到坡顶。坡顶的路面就是天际线。快到坡顶了,路面上露出山尖,接着露出高楼大厦,然后一座崭新的城“扑”进视野,笔直的公路指向那里——一座雕塑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我感到了空前的震撼。
这条路我已走过数次,从未有今天这种感觉。因为那几次都是出城,景色是渐变的。而同学们是第一次重返,他们带着对宽甸的憧憬,看到这个突现眼前的景色,实在是激动不已。
车队缓缓驶入中心路,就是当年那南北一条街。黄未雨左顾右盼,她在这条街上工作了七年。当开进招待所大院里时,她按捺不住,下了车就跑上街。不一会儿回来了,说她工作过的食品厂还在那里,此时又跟着跑来两人,原来是当年的工友认出了她……下车伊始大家就陷入兴奋激动的心情中,让我始料不及,想拍下黄未雨和工友热烈相见的镜头,可是没来得及,只为她们拍了合影。
陪同黄未雨返乡,老知青们留下对宽甸的新印象
(1998年4月摄)
县委丛秘书长专程在此接待我们,晚上设宴款待我们。县委刘副书记和丛秘书长对我们返乡省亲、对黄未雨越洋圆梦深表欢迎。过了一会儿,梁书记也来了,他正在陪别的客人,可是却和我们谈了一个多小时。梁书记向老知青们介绍了宽甸的情况,谈到当年,谈到现在,又向老知青介绍宽甸未来的远景蓝图。老知青们听着又欣慰,又激动,又感谢。说起刚才进城时的感受,老知青们对宽甸的发展赞不绝口。梁书记深情地说:“这其中也有你们的功劳……”我听了这话心中一股热流涌过,真正有功的,是在宽甸扎根的那些同学。看到宽甸的今天,还能认为他们当年的选择是悲剧吗?还能不对他们肃然起敬吗?
席间,县政协主席邱大姐来看黄未雨,她们当年是好朋友。我也认识邱大姐,1968年我刚下乡时,邱大姐是我们夹皮沟公社革委会副主任,分管知青工作,我们打过交道。我清楚地记得她梳着大辫子、一身黑棉衣、穿着农田鞋的村姑模样。
第二天。早上6点半,我和我们的一位司机商量,请他出车帮我去拍那个雕塑,人家很痛快地同意了。两位同学也陪我同去。车很快开到雕塑旁,按我的需要停好,然后我爬上车顶,用手端着相机,拿50毫米标头、100毫米中焦都拍了,总算有点儿高度,公路能在镜头中展开。这个东西也就能拍成这样了。
黄未雨与老同事合影
(1998年4月摄)
梁书记与老知青亲切交谈
(1998年4月摄)
黄未雨与邱大姐
(1998年4月摄)
201国道纪念碑(1998年4月摄)
丛秘书长亲自驾车陪我们返乡,于是我就坐了他的车打头开路。春耕时节,大地清新,一路轻快,到了松树岭我提议停车,向同学们介绍白石砬子自然保护区。然后继续前行,过了头道沟、新丰就盘上错草岭。在岭顶上又停车,大家下车眺望,那横跨北股河的大桥就是五道岭村的标志。黄未雨摘下墨镜深情地望着,离开宽甸二十年了,此时此刻她在想什么?
错草岭上的眺望(1998年4月摄)
归心似箭,立刻下岭。丛秘书长把车开过大桥,就要进村了。我回头一看,惊呼失误——同学们的车在桥头就已停下,正徒步走来。大家激动地指指画画,黄未雨已和乡亲们热烈相见。我赶紧下车往回跑,一边跑过大桥,一边掏出相机,测光调焦,努力抓拍。
五道岭村是牛毛坞乡最靠近县城的村,北股河傍村而过,201国道也经过这里,北股河上还架起一座十分壮观的大桥。这里交通便利,土地肥沃,然而最值得怀念的是五道岭的乡亲。当年下乡时,黄未雨带着巨大的伤痛,又背着“出身不好”的黑锅,其压力之大可想而知。五道岭淳朴善良的农民给了她不是亲人胜似亲人的关爱,使她在离开伤心之地大连后,在宽甸得到了家一样的温暖。在那个特殊年代里留下青春的地方,怎能不让她魂牵梦绕、日思夜想呢?
黄未雨与众同学从桥头就开始会见乡亲,进村后又挨家拜访,又去看了当年的青年点——他们的故居,所到之处都是浓浓的乡情、亲情。我努力抓拍这一切,不时被取景框里的情景所感动。当大家进入一个农家院子时,我抢先进去往回拍。这家的母牛刚下了崽,黄未雨俯下身子亲切地去抚摸小牛崽,我拍了个正着,感觉既有趣,又有情。
见乡亲(1998年4月摄)
中午,丛秘书长和五道岭的村干部陪同老知青们来到牛毛坞镇政府。我又见到了镇长、书记,上次随王大哥返乡就认识了,这次是老朋友了。干部们赞赏老知青的故乡情结,设宴款待我们。席间黄未雨动情地说:“我这次回来,不光是怀旧,还有一种感恩的心情……”“三年的农村生活我不觉得是浪费,它奠定了我做人的基础……”“有那段艰苦生活的锻炼,以后不论遇到什么困难我都能够面对……”后来丛秘书长唱起了老歌《看见你们格外亲》:“看见了,老知青,想起了当年的老知青……”大家随着一起唱,一起改词,气氛非常热烈。干部们又邀老知青唱歌,我当时就想起了《快乐老家》,可惜我还没学会。用这首歌描述黄未雨再贴切不过了:“梦已经醒来,心不会害怕……”这不正是宽甸父老对她的抚慰吗?“有一个地方,那是快乐老家,她近在心灵,却远在天涯……”对于定居美国的黄未雨来说,五道岭是遥远的,但是却时刻记在心中。对于我们所有的老知青来说,回到第二故乡宽甸,就像回到了自己的青春时代,这个老家留下了我们许多脚印,一朝回来能不快乐吗?
下午老知青们回到了五道岭村里,我看到黄未雨高兴得像个孩子,见一挂牛车过来,不顾车上的粪土一下子坐了上去,重温当年车老板的感觉。来到北股河边,我知道她当年常在这儿游泳,很想拍她在水里的镜头,就先下水“洗脚”。果然她忍不住诱惑也脱鞋下水,十分兴奋地对岸上人说水不凉。我掏出衣袋里的小傻瓜连拍三下,十分满意。
晚宴将在村支书家举行,村里的许多人都来了。黄未雨盘腿坐在炕上与乡亲们说话。我看到一位长髯老者进来,黄未雨下地迎接,对老人家说:“我一直记着您教我的:烧火要空心,做人要实心……”
第三天。早上不到5点我醒了,急忙背包拿架子跑上昨天看好的高坡,拍下了晨雾中的村子,那壮观的大桥就是前景。
早饭后黄未雨说想上山,两位老乡和两位男同学陪着她去,沿北股河向上。我也加入这一队伍,跑前跑后寻找角度抓拍,焦点仍是黄未雨。大家一直走到他们这个生产队的边缘——当年他们干活最远的一条小沟,然后停下,抚今追昔,最后才恋恋不舍地原路返回。
从沟里回来,就快到返程的时刻了,我们的一辆车将从牛毛坞方向过来,然后一起踏上归途。黄未雨到丹东还有事,然后直接到上海,再回美国。
等待的时间既漫长又短暂,因为这是离别前的最后时刻,大家都没有走远,就在大道边的几家串门。黄未雨走进一户院子,与乡亲交谈。进屋之前,她停住脚步,抬头看门楣上钉着的“十星户”牌子。这些我们司空见惯的事物在她看来十分新鲜,她离开祖国太久了,我猛然意识到她现在是“外国人”。
五道岭青年点合影(1998年4月摄)
难忘当年舐犊情(1998年4月摄)(www.daowen.com)
进村访乡亲(1998年4月摄)
看看当年的故居
(1998年4月摄)
想起当年的开心事
(1998年4月摄)
不顾粪土坐上牛车
(1998年4月摄)
重温当年车老板的滋味
(1998年4月摄)
坐上炕头忆当年
(1998年4月摄)
“我一直记得您教我的:烧火要空心,做人要实心……”(1998年4月摄)
清清河水依旧那样柔情
(1998年4月摄)
在铁匠家稍坐,同学们和诙谐的铁匠谈笑风生。我看到黄未雨独自一人坐在电视机前,专注地看着电视,不知她感兴趣的是农民家的大彩电,还是祖国的电视节目。二十年了,太久了,祖国改革开放后的飞速发展能不让黄未雨感到恍若隔世?我把我观察到的拍了下来,当然都在她不经意间。后来她又向乡亲要苞米子——那当年永远吃不饱、永远吃不够的苞米粥的原料。当然只是一点点,用塑料袋装着,放入随身的小包里。
晨雾中的五道岭村,黄未雨的快乐老家
(1998年4月摄)
再走一回羊肠小道,再看一眼当年劳作过的山沟
(1998年4月摄)
北股河,亲切的河
(1998年4月摄)
当年艰苦劳作的山场
(1998年4月摄)
当年历尽坎坷的崎岖小路
(1998年4月摄)
与乡亲交谈(1998年4月摄)
对“十星户”的牌子感到新奇(1998年4月摄)
专注地看着电视,不知她感兴趣的是农民家的大彩电,还是祖国的电视节目
(1998年4月摄)
大道上响起了汽车喇叭声,是牛毛坞方向的车过来了。人们激动起来,就要分别了。黄未雨拉着两位大嫂,眼圈红红的,大嫂双泪长流,她们都沉浸在难舍难分的伤心中。我早已准备好了,此时冲上去对着黄未雨连续拍摄,直到她不好意思。老知青和乡亲们互道珍重,坐到车里,车子发动起来,大家再一次握手。我看见铁匠咧着嘴,平时的诙谐也不见了,老知青们都流着泪,恋恋不舍。我说了一句:“都好好活着,以后想回来就回来了!”可是黄未雨,她想回来容易吗?
车队驶出村子,驶过大桥,向宽甸方向进发。盘上错草岭,又停下车,老知青们再回看一眼第二故乡,我拍到了黄未雨深情回眸的镜头。
离别时刻难舍难分
(1998年4月摄)
向乡亲们最后告别
(1998年4月摄)
错草岭上深情回眸
(1998年4月摄)
她的影子在我心中永远保留(1998年4月摄)
我和黄未雨同坐一车,听她讲述在国外的甘苦。到美国苦读五年,取得博士学位,学的是化学化工、环保方面的专业,现在工作很忙,但仍在进修。我佩服她的奋斗不止,她是我们班上最有出息的。然而难能可贵的是,在那种激烈竞争、压力巨大的环境下,黄未雨仍然保持了浓浓的乡情。“不忘青春,不忘乡亲,真情永在,报效有时!”
汽车很快到了宽甸,沿201国道从城边掠过。我要在宽甸短暂逗留,他们要赶到丹东,我们将在此分手。与黄未雨告别后她坐回车里,我示意她降下玻璃,再拍一张。她有点儿不情愿似的降下有色玻璃,摇手再见。我也没调焦,也没测光,摁了一下,她就告别走了,她的影子在我心中永远保留。
与同学们分手后,我要去办这一件事:拍201国道,去寻找前天进城时那令我激动的景色。
走到雕塑那儿,再向大坡上走去,我大摇大摆走到公路正中,支上架子,用标头拍了单幅又拍接片,好一顿忙,有过往汽车也不在乎。一个看热闹的说:“拍宽甸城区一般都上北山,像你这样的拍法没见过。”我想,前天那城区突现眼前的激动,只有阔别故乡而又憧憬多年的人才会有,这幅片子如果拍得好,可以做影展的结束片。
坡下有客车驶来,是开往丹东的。我急忙收家伙,招手上车。到丹东买好了晚上的火车票,就在候车室坐下,掏出《宽甸手册》写这几天的日记。
高坡上突现眼前的宽甸城区(1998年4月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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