种田山头火一生充满神秘色彩,有“诗僧”“行脚俳人”之称。他舍家弃业,一钵一笠,芒鞋袈裟,四海为家,乞食为生,一路上写下抚慰人心的俳句,因此给人以清心寡欲诗僧的印象。但,这一切都是假象。他不但没有觉悟,最终也没获得解脱,甚至完全没有脱离世俗和尘寰。他“背负着无法解决的迷惑,走上行乞的旅途”,但并没有“就这样一直走到天边”,是因为他是一个欲望旺盛之人。极而言之,山头火是一个“破灭型”的和尚。
山头火是行脚乞食僧,也就是居无定所、食无定处、四海为家的漂泊者。这期中,取食是重中之重。在行乞生涯中,吃是他生活中的一个最基本也是最重要的主题,在他留下的四万多首俳句中,与口腹之欲有关的作品占了很大比重,以致有人说他的俳句可以单独编出《饭句集》或《菜句集》,从一饮一食中,可以看到他的生存状况和对食物的态度:
明知河豚有剧毒,身体也需要汤汁的滋润啊。
细细品味只有饭的饭。
日午,静静地舔着雪白的米饭。
深夜一人热饭,泪水簌簌。
雪白的米饭里,红艳艳的腌梅啊。
午后阵雨洗涤过的茄子,嘎吱嘎吱嘴里咬。
满心虔诚,对着饭团吹口气。
除了俳句,山头火还留下大量的旅行日记。这些文字,既是行踪的备忘记录,也是尚待打磨抛光的俳句粗坯或半成品,虽然粗粝,但不乏扣人心弦的诗意。其中有一本《便当日记》专门记录云游旅途的饮食经历。比如昭和十四年(1939)中有下面的记录:
啊,这是我三天以来吃到的第一顿饭!它白皙、温暖。这样的味道,如果不经贫困,没有饥饿体验的人是无法体会的,真是令人流泪的味道啊!
能有爱吃多少有吃多少的感觉,是悠游、失望、酣睡!
在墓地,我静静地打开便当盒。
穷也无妨,只求生活不缺米。
旺盛的食欲、对饥饿的恐惧、担心下顿饭何处着落的不安……种种与吃有关的记忆,伴随了他一生。他在临终前的日记这样记录着:
今天吃了五合米(合,读若‘葛’计量单位,一合相当于180克),连我都对自己惊人的食欲感到不可思议啊!(www.daowen.com)
作为一个曹洞宗僧人,山头火最大的烦恼就是终生戒除不掉的酒瘾。大学岁月,为了缓解神经衰弱和内心创伤,他开始喝酒,后来越喝越大,慢慢成了无法祛除的酒精依赖,而到了出家之后,酗酒恶习有如顽疾,如影相随。他的俳友曾目击他在山口县汤田日日买醉的丑态:
深夜,烂醉,一家接一家喝过去,看看那一脸没心少肺的出息样,就知道他就是那个让人受不了的糟老头山头火。
对他来说,酒和食物和俳句是一回事。他自称“酒是旅途中的汽油”,行乞化缘得来的布施最后几乎都变成杯中之物,而且只要有酒,就停不下来,就像他自己描述的样态:
一合飘然,两合微醺,五合迷糊,一升扶不起的烂稀泥。
在山头火传世的俳句中,直接写喝酒的就有二三百首。
陶然酒醉,蟋蟀一同睡。
迷醉醺醺,杂草沙沙浪响,疑是友禅衣袖窸窣。
旅宿向何处?青山脚下有酒家。
不过,每次酗酒,换来的不是解脱,而是更深广黑暗无边的痛苦和虚空,所以经常酒后醒来,痛不欲生乃至好几次自杀未遂。他说:“我曾想过要戒酒,但就是戒不了。就像想过不再写俳句,但就是做不到。”对于酒和俳句的关系,他有一个广为人知的名言:“用美酒滋养肉体,用俳句滋养心灵;酒是肉体的俳句,俳句就是从心灵涌出的美酒。”临终前夕,他留下最后的日记写道:
无端徒然的人生,此中不断注入酒,从中再获新的一生。
“食、色,性也,人之大欲存焉。”抑制不了的还有情色的烦恼。也许与自小生活在感情极度缺失的畸形环境有关,山头火感情生活几乎空白,感情的大门紧闭,既没有得到或感受到别人的爱,也不会轻易爱上别人。但他绝非清心寡欲的和尚,毋宁说,在情欲上,他是个不折不扣的破戒僧。他所背负的无法解脱的困惑之一就是在孤身苦旅中摆脱不掉的“生之烦恼”。他的旅路日记中记下各种与性心理和生理搏斗挣扎的记录,他的俳句中大胆表现了这种赤裸裸的欲望。1932年,山头火云游九州,一路上高吟:
跨过大海,买女人去喽!
有一次,山头火在福冈海边一家酒馆喝得酩酊大醉,摇摇晃晃走出酒馆,禁不住街边女郎的招手,前往其宿处勾留。清晨酒醒,发现自己睡在脂粉味浓烈的被窝里,才意识到酒后破戒,夺门而出,在强风劲吹的海边街道彷徨。
除此之外,山头火心里还有很多理不尽的情感羁绊,“忏尽情禅空色相”。大千世界,芸芸众生,人不过是肉骨凡胎,《涅槃经》上所说的:生、老、病、死、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这些所谓“人生八苦”,像八重魔障,与人生相始终。忏尽情禅,空诸色相,谈何容易?山头火虽然是行脚僧人,骨子里却是凡夫俗子一个,顶多算一个没有得道的僧人而已。但恰恰是这点,成就了他不朽的文学。他在得道与堕落、俗与圣、上升意识与下降感觉之间的种种挣扎、纠葛、进退、成败,都用直抵人心的俳句表现出来了,文学之花在孤苦的行脚途上盎然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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