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的熊本市藤崎电车站不远有一个曹洞宗系统的禅院报恩寺,是当地一大名胜。外观平淡无奇,但进了“唐破风”构建的大门,眼前突兀伫立着一座规模宏大的主殿,在朝拜通道的右手边立着一块石碑,上面镌刻着山头火的俳句:
日日托钵行乞,处处百花盛开。
1924年,山头火在此剃度出家,这座曹洞宗禅寺院,也成了文学史上的名胜。
去年9月,山头火为躲避震灾从东京逃往熊本。但是躲过了地震的威胁,却躲不过内心浓重的魔障和阴影。在熊本的山头火无依无托,日日深夜买醉,精神处于崩溃状态。有一次他喝得烂醉如泥,在铁轨边踉踉跄跄,突然朝着迎面疾驰而来的市内电车撞去!幸亏经验丰富的电车司机反应快,启动紧急制动装置刹车。山头火有惊无险,却被车上纷纷跌倒在地的乘客一顿狂揍。幸好这时,在当地新闻取材的记者认出他,为他解围,并将他送到车站不远处的报恩寺里休息。
也许是命里冥冥中的因缘,走投无路身心陷于绝境的山头火翌年落发为僧,改名“耕亩”,被派往郊外的一座小寺当住持。
1926年4月,青山晴翠,子规声声,44岁的山头火缁衣竹笠,芒鞋铁钵,以一个云游僧的标配,在写出下面的俳句后,踏上了行脚旅程。
拔草行行复行行,此身犹在此山中。(李芒译笔)
( 分け入っても分け入っても青い山)
这是现代俳句文学史上的名句。写的是在草木茂盛的山林里寻找出路艰难前行的焦虑与绝望。原文意思是“接连不断地拨开草莽灌木往前走啊走啊,却怎么也走不出青山”。虽说路在脚下,但只有在荒无人烟处走出的才是属于自己的路。山头火的路,埋没在盛夏山间的草木之中,虽然满眼绿色山脉,群山逶迤,林壑俊秀。但那是旅行者眼中的风景。对于一个乞食和尚,不知前途何方,头顶烈日,地上无路可走,奋力拨开乱草杂树艰难前行,却一直身在山中,似乎青山无穷无尽,那是一种怎样焦躁的心情!本想在旅途获得自由解脱,但陷入循环往复的跋涉和艰辛,又似乎难得解脱。也许,困住脚步的不是邈远的青山,而是那还没有走出迷障的内心吧。俳句下加了一行小注:“大正十五年(1926)四月,背负着无法解决的迷惑,走上行乞的旅途”,则成为理解山头火的关键。这种旅途跋涉无路可走的意象,一直是他俳句中的主题,或隐或现,贯穿整个文学生涯的始终。(www.daowen.com)
顺便说及,上面的汉译,出自日本文学著名翻译家、评论家李芒先生笔下。李先生被誉为国内翻译山头火第一人。不过对这一译法,他本人也表示了不尽如人意之遗憾。老前辈虚怀若谷令人敬佩,也说明俳句汉译的知易行难。原作平白如话,五、五、五的音律一气呵成,茂密的草木劈头盖脸而来,赶路人焦虑急促的脚步跃然纸上。如果再用汉诗的七律去套,一断为二,文脉断了,奔走不息的意象淡了;且上半句化用汉乐府“行行重行行”,与前置的俗语“拔草”,感觉上欠调和。况且格式的整饬和用语的典雅,恰是自由格律俳句所要极力打破的壁垒。李芒的译作,大概只能部分传达原作精神了。周作人说俳句不好翻,有取巧之心,就难讨好。所以他提倡老老实实直译,再辅以加注的方式,看似笨拙,实乃大巧。
相比之下,似乎英语更适合用来翻译俳句,比如1974年,从美国远渡重洋到日本学禅的美国作家詹姆斯·格林(James Green)就采用直译,倒是干净利落,非常清爽:
Wading through,
And wading through,
Yet green mountains still.
汉语是世界上最优美深邃的语言之一,但也许是背负了太多深厚的传统,在传达某种异域文化上,也有不容易克服的技术难度。也许直译俳句,英语也有汉语所没有的独特优势也说不定,我曾复印过詹姆斯·格林英译《草木塔》,和原作、汉译一起对照读,可以吟味三种语言之间的微妙差异。
山头火有多部俳句集传世,题名都与旅途的风景和孤独艰难跋涉的况味有关。如《钵子》(1932)、《草木塔》(1933)、《山行水行》(1935)、《杂草风景》(1936)、《柿叶》(1937)、《孤寒》(1939),此外还有生前最后刊行的《鸦》(1940)。这些书名,都给人以非常丰富的旅途联想。山头火的一生,历经多少劫难、伤害、逃避、挣扎、出走、回望……人生的种种际遇,内心的百千滋味,最后都化为一句句清新凝练的俳句,像一支支带着露水的野花,开在旅途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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