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是明治时代著名女作家樋口一叶（1872—1896）辞世两个甲子的周年祭。围绕着其文其人，话题不断，从5月份开始，各大出版、传媒和影视业纷纷推出各种专项纪念活动。井上厦1984年创作的反映一叶“斗贫”生涯的戏剧《头痛肩酸的樋口一叶》曾上演超千场，在沉寂三年后，2019年夏再度复活火爆热演。樋口一叶是近代文学史上非常独特的存在。她身世寒微、没有学历也不曾婚嫁，却是明治时代唯一靠写小说为生的女作家。英年早逝，只留下20来篇小说，却篇篇珠玑名存文学史，至今拥有广大读者。岂止是文学粉丝，一叶在今天的日本也是无人不知，人见人爱：2004年日本央行发行新纸币，一叶取代写《武士道》的新渡户稻造，成为5000日元的肖像人物，面额仅次于高居万元纸钞的福泽谕吉。

樋口一叶的小说，融合平安时代物语文学的优雅曼妙和元禄言情小说的晓畅流利，尤其是描述部分用古雅文言，对话提炼自当代俗语的所谓“雅俗折衷”文体，带有鲜明的个人特色，被称为“紫式部以来最优秀的女作家”。出于阅读偏好，我更喜欢她的日记，从天真烂漫的少女时期，到浮萍一样飘零无着的流转青春，乃至生命末期贫病交加中壮绝地拼搏和出彩，都融入浓淡相宜的笔墨里。佐藤春夫赞道：“一叶的文章是日本文学的正统，言简意长，表面平稳，内里包裹着激情”，他称赞的就是一叶的日记。

一叶生前付梓的小说不多，但去世后留下的手稿却颇为可观，除了三四千首和歌、读写札记之外还有数量庞大的日录、随感之类，被后人称为《一叶日记》的私人记录，从1887年1月，一直记到去世前的1896年7月，十年间不曾中断，总数超过40册。早期日记主要记录学习、交游、天气、日常生活所遇所感，人物描摹和青烟般曼妙缥缈的少女情思，夹杂着和歌或汉诗，颇有王朝时代女流日记的气息。后来家里遭逢巨变，境况急转直下，从中产阶级坠入下层社会，在贫民街区饮食起居，多了一些民间疾苦哀乐的描摹，笔下越见厚重、丰赡与多姿。各卷日记的题名浓缩某种生存状况和心境，颇具诗心，如第一卷《旧时衣裳》，记录在上流社会夫人、小姐云集的女塾“萩之舍”学习生活的情景；卷二《蓬生》写的是父兄去世身边的家庭变故；《尘之中》《水之上》分别记录迁居龙泉寺町和福山町两处贫民区的历程、开店的艰辛、与贫穷的搏斗和挣扎、由文学燃起的希望之光，等等。读一叶日记，好像在体验她的生命履历和情感波澜。如《嫩叶之荫》记录师事半井桃水学创作的经纬和情感涟漪，卷中闪耀着小说的曲折婉约和诗画特质的段落随处可见，这也是它常被称为《一叶恋爱日记》的缘故，成了后世言情作家的摹本。因为完全是面向自己的私人写作，不像小说等文学体裁存一份让人阅读的心思，无所顾忌直抒胸臆，这些长长短短的日记，是浓缩一叶的追求与梦想、奋斗与挣扎的“青春残酷物语”，实在比小说还余味悠长。明治时代女诗人长谷川时雨读后感叹其生命的丰富多彩：

布匹纵然几百丈不外是布，蜀锦虽一寸亦珍奇。一叶女士的人生虽只有短暂一页，但其几微之妙绝非将会比她多活几十年的我辈所能企及的。(www.daowen.com)

也许是涉及太多个人痛彻心扉的记忆和隐私，据说一叶临终曾命爱妹邦子将所有日记付之一炬。邦子想方设法将遗稿保护得妥妥帖帖，日记尤为齐全。

一叶去世翌年，她的日记就作为全集的有机部分付梓刊行。目前影响较大的有筑摩书房《樋口一叶全集》（1978），小学馆出的《全集樋口一叶》（1979）都将一叶的日记网罗净尽，成了各种选本的源头。但两种版本收藏和文献价值似高于阅读的实用价值，尤其没有顾及今人阅读一叶时代的古体文的隔膜。高桥和彦编译的《完全现代语译樋口一叶日记》（河出文库，1993年11月）和关礼子选注的《樋口一叶日记书简集》（筑摩书房，2005年11月）也许是我所邂逅的理想文本，尤其是前者，大量收录原文之外，还有详尽注释并辅之以明白晓畅的现代日语译文，方便普通读者阅读。虽有专家指出译文无法精妙传达原文的韵味，云云，但对我这类不谙古典日文的读者来说，却有兼得雅俗共赏的好处。读完译文回头再去读似懂非懂的原文，咂摸回味，也可以领略几分原作的妙处，更可习得些许古文言语。当年丰子恺初到日本，就是借助英文推理小说原作，一句一句与日文译本对读，这样对读了几本小说竟无师自通掌握日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