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一斋晚年曾经预言“死而不朽”，当今日本社会对其持续推崇的热度，似乎也验证了他的预见。

佐藤一斋的再度复活，始作俑者据说是那位前几年因靖国神社拜鬼而惹怒东亚诸国的“狮子头”首相小泉纯一郎，一度在国会讨论教育改革问题的发言中引用了一斋《言志四录》名言，获得广泛共鸣，媒体推波助澜，一个半世纪前那位曾经陶冶出无数栋梁之材的江户学者又进入人们的视野，有关一斋和《言志四录》的读物开始层出不穷。在日本经常看到书店店头展示架上与一斋有关的书籍就有好几种，曾在道顿崛纪伊国屋书店购买了斋藤孝撰写的《最强的人生指南——解读佐藤一斋〈言志四录〉》，这本书与漫画版《资本论》分别名列当年该书店畅销书的第一二位。

2012年初夏赴日，我利用途中从名古屋往冲绳转机的大段空当，探访了佐藤一斋的故里——岐阜县惠那市岩村町。

岩村町距名古屋五六十千米，是个典型的山国城下町，历史上为美浓国岩邑藩，至今人口不到六千人，却是有着800年历史的山国城。战国时代还诞生了日本史上唯一的女城主艳姫，当然最值得一书的是江户时代的大儒佐藤一斋。

出了车站步入长长的古老街道，瞬间就感觉进入了佐藤一斋的时代氛围，街道很窄，却异常干净整洁，两旁全是清一色古色古香的江户时代风格商住两用、木质结构的建筑，创建于200多年前的糕点铺和酒庄至今还在营业，店家门口规规矩矩停着小型轿车或自行车，大白天静悄悄的，人影稀疏，更不见旅游团。街道两旁家家户户的屋檐下都挂着一块原色木札雕版，上书《言志四录》名言语录：

人皆知洒扫一室，而不知洒扫一心。

克己之功夫，在呼吸之间也。

治心须至静，而效验在至动。

太上师天，其次师人，其次师经。

苟能立志求学，虽搬薪运水亦是学之所在，何况读书穷理乎！

一灯照隅，万灯照国。

才犹剑。善用之，则足以卫身；不善用之，则足以杀身。

循情而治情，达欲而遏欲，是礼之妙用。(www.daowen.com)

悔昨非者有之，改今过者鲜矣。

……

我一边走一边咂摸回味，暗自赞叹，挨家挨户，一片片读过去，从街头挂到街尾，少说也有200多片，岩村町用这种方式来纪念他们的古代先哲，真是别具匠心啊！我用相机“咔嚓咔嚓”一片接一片拍摄，应接不暇，感觉这样很费时间，似乎也对佐藤一斋不敬，如果时间允许，真应该将一片片的语录恭恭敬敬手抄下来才好。我想今天在冲绳落地后，到市区第一件事就是在住宿酒店的那霸国际大道上的书店，买一本佐藤一斋的语录回来用心抄读。

穿过长长的街道，登上石阶，岩村城旧址赫然在目。岩村城建于山麓下，海拔超过700米，是日本最高的山城，与冈山的备中松山城、奈良高取城并列日本三大山城。毕竟只是幕府时期年俸二万石的小藩，城的规模不大，但依山而建，俯仰之间，就有了气势，城址只有部分复原建筑，灰瓦白墙，高低错落，旁边突兀耸起一座鼓楼，是江户时代为城下町报时而设，令人不禁浮想起一斋应鼓下班走出城门的情景。城下是藩主府邸，邸前立着佐藤一斋的坐像，和服冠帽，正襟危坐，眼光凝视远方，好像真的洞见了什么。底座上书“佐藤一斋翁像”，底座侧面旁边一块草青石面小碑上用流畅的平假名和汉字镂雕一斋名言：“少小而学之壮有所为；壮年而学，及老不衰；老年而学，及死不朽。”鼓楼的旁边即是城幕府时代的藩校“知新馆”，曾是佐藤一斋求学执教之地。这里一年一度举办的“孔子祭”，后来又加入了纪念佐藤一斋的“一斋祭”，使得孔子纪念活动多了几分本土文化的内涵，也成了岩村城吸引远近游客前来游观的一个卖点。

参观完岩村城，我意犹未尽，在资料馆人员的指点下，我走出城门下山，步行来到城下中心区域里的“岩村一斋塾”探访。

“一斋塾”原是1996年7月惠那市市民自愿发起的“佐藤一斋研究会”，2006年在此基础上成立财团法人机构“岩村一斋塾”，目的是从乡土开始弘扬一斋理念，围绕《言志四录》面向市民尤其是孩子组织各项活动，如定期举办学习会、讲座，出版书刊，也积极组织与外部交流（事务所人员告诉我，在日本各地还有不少类似机构），编纂出版《亲子阅读佐藤一斋言志四录》一万册，其中一半免费赠送给岩村的中小学生及各教育团体。每月定期举办一次演讲会（至今已经举办160多回）。“一斋塾”是非营利性民间财团法人组织，经费靠会员的会费、民间捐款和市政财务补助维持，在日本这样高度商业化的社会要坚守这块阵地殊为不易，但十几年就这么坚持下来了。

已故一个半世纪的佐藤一斋在日本复活归来重新发光，并非仅仅是当地政府为了振兴地方经济而推出的“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考量。某种程度与日本当下社会现实状况有着微妙关联。“一斋塾”赠送我的相关资料这样写道：

“经济长期低迷，让佐藤一斋的智慧在现代社会重新复活，让人们尤其是孩子们在混乱的时代学习做人之道”；

“无论时代如何变幻，最终的根本还是不变的，就是人。有本领又有人格的人多起来了，国家和社会就自然变好了。”

人穷则返本，日本从泡沫经济崩溃后，持续低迷了20多年，至今没能走出低谷，加上2011年“3·11”发生了福岛大震灾、大海啸和因此引发的严重核电泄漏事故，对日本人的精神生活产生了深刻影响。痛定思痛后回归根本，开始关注人这个最基本的问题，这也值得人深思。世易时移，佐藤一斋依然活在他的故里，不是一种文化点缀或旅游招徕的噱头，而是很自然楔入市民生活的日常中。一斋塾事务所人员欣慰地告诉我，福岛大震灾后，关注一斋塾、积极参与学习活动的人明显增多了。

盘桓大半日后，我心满意足踏上到名古屋的归路，浑然忘了还要赶飞机的劳顿和接下来的差旅奔波。在小站上等待电车，我眺望初夏晴日朗照下群山叠翠、环拥着宁静的山城，竟然有一种淡淡的眷念，遥远的青春时代邂逅一斋的种种，一幕幕浮现眼前，遥想起竜石堂先生对我的教诲和期待，心里无端涌起感慨。时光流逝，心胸徒然增添了几多岁月，对佐藤一斋似乎有着另一层面的解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