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藤一斋何许人?一般中国读者或许知之不多,在日本则是家喻户晓的硕学鸿儒,就像朱熹之于中国人一样熟悉。特别是,佐藤一斋的学问教化所及,不仅超越了时代而且结出硕果,影响相当深远。珍藏在韶山冲的毛泽东早年读书笔记《讲堂录》里,听课笔记中记录的日本思想家中,佐藤一斋与西乡隆盛、福泽谕吉名列一起。
有关佐藤一斋的生平学问,倒幕维新豪杰西乡隆盛写有简明扼要的《传略》,因系汉文,直录如下:
先生讳坦,通称拾藏,号一斋,佐藤其姓。父祖为美浓岩村藩执政。安永元年(1772)生于江户。年十二三,欲以天下第一等事成名,潜心于讲学。宽政年中游大阪,学于中井竹山。既东归,入林信敬之门,次师事于述斋、教子弟。大小侯伯延聘听讲,名声日起。为岩村藩擢用,列为老臣。天保十二年,擢任幕府昌平校儒官,时年七十,海内仰为儒宗。安政六年(1859)卒于官,年八十八。其学根自阳明子、而不争门户。著书颇多,最精于《易》。壮岁著《言志录》,逾年六十著《后录》,七十之后著《晚录》,八十著《耋录》,汇称之《言志四录》。理义精纯,为邦儒语录之翘楚。(山田济斋编《西乡南洲遗训》岩波书店,2006年1月版)
佐藤一斋非同凡响的家世背景对其一生影响深远。他是江户末期美浓国岩邑藩(现岐阜县惠那市岩村町)家老佐藤由信的次子。佐藤一族世代是岩邑藩藩主松平氏家臣,深得主公松平乘蕴倚重信任。据一斋晚年回忆:在他13岁那年,藩主为三子松平乘衡举行17岁元服大典。这是江户时代武家男子成人典礼,非常隆重。作为典礼的一环,佐藤由信奉命为少主亲授乌冠帽,其间一斋手捧舆盘柳版在旁协助父亲。有资格参与其事的都是当事人非常重要的亲缘,在江户幕府时代叫“乌帽子亲”。仪式讫,松平乘衡对佐藤一斋说:“帽亲之子犹兄弟,终身不相违离也。”一斋20岁时继承家业,致仕岩邑藩,列为近侍,与主公的子弟一同修习儒学。25岁那年,佐藤一斋随藩主到江户“参勤交代”,入江户幕府官学“昌平坂学问所”教头林敬信门下,以讲儒学为业,松平乘衡随后也来讲习。不久林敬信病逝,因无子嗣,奉幕府之命,松平乘衡被过继给林家,更名林述斋并袭职,任幕府官学教头,林述斋逝后,佐藤一斋继任教头之职直到去世,时间长达20年。佐藤一斋是朱子学家,终生以幕府文化教育为本业,不过在这段漫长的执掌官学生涯中,却对日本思想史产生了意想不到的影响。
据朱谦之先生的考证:一斋早年专攻朱子学,年方21岁游学大阪,师从朱子学家中井竹山时才与阳明心学结缘。中井曾书赠一斋“仆而复兴”条幅,问其出处,答曰:中国余姚王阳明。从此,一斋开始关注阳明心学,并为王学证体启用、明心见性的巨大魅力所折服。
阳明学在日本的发端一说始于日本禅僧了庵桂悟出使大明时与王阳明的相遇(1510)。了庵归国之夕,王阳明曾作序相赠。但彼时了庵已是耄耋之高龄且归国次年即逝,这次邂逅最多只是阳明心学东传日本的标志性媒介。在日本阳明心学的首倡人应是一个多世纪后的中江藤树(1608—1648)。中江藤树原是朱子学家,也是以教授儒学为本业。37岁时接触阳明学左派王龙溪的著作,心魄为之折服,放下朱子学转而攻读《阳明全书》,大彻大悟,立志像王龙溪那样把阳明学普及到庶人百姓中去。其后开始在近江(今滋贺县)开设家塾传授阳明学,有“近江圣人”之誉,中江藤树门下人才济济,其中熊泽蕃山和渊冈山将所学运用到地方政府的改革中,功业卓著,成为幕府初期大有作为的政治家和教育家。
17世纪初期,日本在结束百年战乱后实现了统一,国家从“黩武”向“文治”转型。幕府军政一体格局下,民分四等,士、农、工、商,武士作为领导阶级社会中坚,需要一整套思想文化武器来规范约束其思想行动;外部因素上,几乎与幕府成立同时,东亚大陆发生了被日本称为“华夷变态”的明清易代,如何传承延续“中华”文明,谁来代表“中华”正统,成了当时东亚儒学文化圈内一大课题。复兴、弘扬在东亚拥有广泛思想文化认同的朱子学,至少能宣示日本才是“中华”文明的合理继承者和担当者。在这些背景下,对内讲求统一安定、注重等级序列,对外强调“华夷有别”的朱子学被纳入幕府国家思想文化体制。京都朱子学家藤原惺窝、林罗山师徒以卓越学识被幕府将军看中,林罗山受命执掌国家文教并世代相袭,“林氏教团”俨然正统官学化身,对任何挑战和质疑都当作异端之学加以严禁和取缔。而滥觞于王守仁的阳明学,原本就是作为朱子学的对立面而产生的思想学说,不仅富于挑战权威的斗争精神,而且提倡个性解放,倡导独立自尊,高扬自我实现的人生哲学,被视为“谋反之学”遭到无情打压和禁锢,比如熊泽蕃山等阳明学者就曾受到流放、驱逐的惩戒。宽正二年(1790),幕府颁布“异学之禁”,朱子学更被定于一尊,阳明学只能以某种隐蔽的方式在下级武士和市民阶层间秘密传播,所以长期处于默默无闻的状态。(www.daowen.com)
与中江藤树、熊泽蕃山这些民间学者不同,一斋一直处于幕府官学的最高权威,利用这个有利的特殊身份,在朱子学的铜墙铁壁中倡导阳明学,为其后的明治维新奠定了人才和思想基础。一斋的阳明学突出陶冶人物,成就自我,即所谓立志,所谓躬身力行与自尊无畏,正如他所说的:“此心灵昭不昧,凛凛自惕,吾心即天地。有志者要当以古今第一等人物自期焉,士当恃在自者,动天惊地之极大事业亦都自己缔造”;在政治思想上他主张天下为公,尊王贱霸,强调要振兴武备,加强海防。尤其是到后期,他更由尊儒重道转向提倡实用的洋学。始料不及的是一斋处心积虑从官学壁垒中导出的阳明心学涓涓细流,最终却汇成狂澜惊涛,将他奉献终生的幕府统治冲击得土崩瓦解,并催生出一个崭新的日本近代化国家。朱谦之先生将一斋在这个过程所发挥的作用形象地称为“明治维新的摆渡人”。
在日本民族传统的思维方式中,倾向立竿见影的实用主义原则,不趋同只说不练的哲学玄理。阳明学在日本人受到推崇并被推广到社会变革的实践中绝非偶然,其中,阳明学的精神特质冥冥中与日本人文化性格的高度契合应该是一个不可忽视的要素。对日本人来说,阳明学的魅力,概而言之或许就在于它具有“知行合一”的实践精神与“利于格斗”的实用性魅力。几乎出身武士的日本阳明学者大都与王守仁一样有着“文事武备”的类似经历。看重实践,不尚空谈,对现实社会持有强烈的关注,以天下国家为己任,将个人理想抱负与天下安危紧紧相连,在幕末国家遭逢风起云涌的内外危机中摇旗呐喊、勇猛精进,建立丰功伟业。
经由佐藤一斋的倡导弘扬,在江户时代后期,阳明心学已经成为全国各地藩校的主要学问形态之一,也成为各地各阶层武士的普遍信仰。并且在实践中,阳明学与时俱进,从边缘走到时代中心,成为变革维新的有力武器。
在诸藩信奉阳明学说的中下武士阶层中,既有与幕府将军家毫无血缘关系或处于边缘地位的外样大名,如萨、长、土、肥诸藩;又有血缘关系较近或地处江户周边谱代大名,如水户藩;既有维新倒幕派如西乡隆盛、大久保利通、东乡平八郎等萨摩武士;又有高杉晋作、吉田松阴等长州藩精英,两藩组成“萨长同盟”,成为倒幕维新急先锋;也有主张维护幕府统治的保守派,如松山藩的山田方谷,冈山藩的河井继之;有主张“和魂洋才”的激进派,如佐久间象山,木户孝允等;还有主张“和汉折衷”的保守派等。也就是说,在幕末日本遭逢西方坚船利炮威胁的飓风急流中,日本国内无论何种变革势力,对如何挽救国家危亡,虽各有不同的政治主张和改革路径,却有如出一辙的共同思想基础,那就是信奉或倾心于阳明学,都是佐藤一斋直接或间接的徒子徒孙。
这些势力汇聚成一股强大能量,有如激流怒涛,将明治维新推入成功轨道。
将佐藤一斋的《言志四录》发扬光大并视为自我崛起宝典的是一斋再传弟子西乡隆盛。西乡出身萨摩藩,能文善武,是个热血沸腾的倒幕英雄。西乡早年与大久保利通诸人听学者伊东潜龙讲阳明学时接触《言志四录》,爱不释手,从中精选100多条语录,手抄成册随身携带,作为修心练胆的人生行动指南。西乡摘抄的一斋语录与他的言论一起被编成《西乡南洲遗训》一书,与《言志四录》一样,一直是书店教养类的常销书,被不少日本政界、财界精英奉为人生指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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