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结识的日本人当中，竜石堂泉先生是我终身视为恩师的长者。他是埼玉县大宫市一家名叫“东”的百年寿司老店老板。在早年负笈东游时代，我曾一度在他手下勤工俭学。先生是属于那种松下幸之助式的创业家，出身东北福岛县会津若松的农家，也没什么高学历，但凭借着艰苦奋斗和过人智慧，又赶上经济迅猛发展的好机遇，打下一片“江山”。在与先生相处的几年间，他的言传身教使我受益匪浅，至今难以忘怀。

我正是通过竜石堂先生才得以邂逅佐藤一斋的。竜石堂先生非常好学，在店里生意忙乱的高峰期过后，他总会在靠近收银台的餐桌旁坐下，挺直腰杆读报或看书。他看报非常仔细，从第一版时事新闻一直到最后的社会文化专栏，漏过一个字就像丢失一两银子似的，读得很用心。基本上，他读完最后一面的时候，常常是店里最后一拨客人离席、接近打烊的时分了。有时候边读还用笔画画写写，只要遇到和中国有关的，都会拿着报纸或写在便笺纸上进到后台的厨房里，隔着洗碗池和餐具架和我确认或交谈。他喜欢中国古代文化，和大多数日本人一样，对《三国志》之类的历史非常熟悉，但理解的角度常常在我的常识之外。比如说《三国志》替日本保留了历史，三国人物中最了不起的人物是曹孟德，认为曹孟德是草莽崛起的典范，等等。我就看过他亲笔抄录的曹操名句“老骥伏枥，志在千里；烈士暮年，壮心不已”赠送给店里打工的另一个中国留学生王姐。竜石堂先生经常和我们谈论起孔、孟、朱、王这些中国圣贤和江户时代的大学者。说实在的，对于曾对日本人的精神世界产生过重要影响的中国哲学思想家的认知，我也就停留在一般的常识层面；至于日本古典思想、哲学则几乎一片空白。犹记得先生时不时把他喜爱的格言警句写在纸片上送给我，勉励我。我把它张贴在墙上或者笔记本上，几年之间，数量不少。在先生手书给我的名言警句中，佐藤一斋的语录占了绝大多数。先生说佐藤一斋是他最佩服的人，他的学问都来自中国。我才知道佐藤一斋是江户时代的大学者、教育家，精通朱子和王阳明学说，传世之作《言志四录》系汉文语录体，言简意赅，朗朗上口：

少小而学，及壮有为；壮年而学，及老不衰；老年而学，及死不朽。

人生二十至三十正如日出，四十至六十如日中天，盛德大业在此时。故少壮者宜及时勉励以成大业也。

凡做事须要有事天之心，不要有示人之念。

学莫先于立志。而立志亦非强之，只从本心所好而已。(www.daowen.com)

真有大志者，克勤小物。真有远虑者，不忽细事。

立志以求之，虽搬薪运水亦是学之所在，何况读书穷理乎。

春风待人，秋霜自肃。

……

印象最深的是“春风待人，秋霜自肃”这句话，居然与雷锋所说的“对待同志要像春天般的温暖……对待个人主义要像秋风扫落叶一样……”不谋而合，倒是令人称奇。那是我在向竜石堂先生辞行时，他郑重其事写在考究的色纸上的临别赠言，至今保存在我家相册里。尽管先生说过一生的经验教训都在这句话里，但我当时年轻无知，没有太会意，要等到后来走了弯路摔了跟头才感到这句话的微言大义。不过从此后倒是令我有意无意地关注起佐藤一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