宽政改革对文化领域的打压给当时的“戏作”文学带来重大影响,书写反映现实、针砭时弊的文学创作成为禁区,洒落本作家纷纷转向其他领域。山东京传在受罚之后意气尽失,转向历史传奇的读本创作,《忠臣水浒传》就是山东京传的读本代表作。洒落本也因为失去山东京传这样的大家而走向衰弱。正是在这样的时代氛围下,深受其师影响的马琴将全部才华倾注于历史传奇小说的创作。
文化元年(1804),以复仇侠义为主题的多卷本读本小说《复仇月冰奇缘》出版,马琴占据了历史传奇小说的头把交椅,风头甚至超过恩师山东京传。经过酝酿,三年后开始写作史传长篇《椿说弓张月》(1807—1811),历经四年脱稿,获得巨大成功。这部历史小说描述镰仓时期的武将源为朝在保元之乱后从伊豆漂流到琉球,与当地女子结婚,生下舜天丸,舜天丸后来成为琉球国开国之祖的故事。故事以平安时代后期的军纪文学《保元物语》为底本,又借鉴了《三国演义》等中国小说的构思和表现技巧,经过大胆夸张想象改编而成。此书出版后一再脱销加印,马琴本人和出版商都大感意外。马琴终于在写作中找到了挥洒才情的领域,在历史传奇创作中信马由缰,传世巨作达四十几部。
《八犬传》无疑是马琴的读本代表作,也是江户时代通俗小说的丰碑。这部鸿篇巨制以八个义士壮怀激烈的人生历程为主线,书写室町时代后期关东武家南总里见家族盛衰兴旺的历史。从1814年断断续续一直到去世前6年才杀青,历时28年,共计98卷,106册,总字数超过200万,是江户文学史上的超级长篇。
《八犬传》原名《南总里见八犬传》。南总是今天首都圈千叶县南部房总半岛的古称。里见则是室町足利幕府后期的著名武将里见义实。这部小说以15世纪初期足利义教将军时代发生的“嘉吉之乱”为背景,以地方领主里见氏族一族的史实为依据,描述里见义实在结城合战失利后,逃往关东的南总国,平定那里的动乱后开基立国的故事。
《八犬传》是一部杰作或者说是奇书,是现实主义加浪漫主义双璧合一之作。小说既有根植于日本的史书、传说和战纪物语等成分,又摄取了大量中国史传、志怪、演义的构思,更有作家本人高蹈飘举的虚构和架空,是熔铸“和汉古今”之巨作。在写作方法上,马琴借鉴了江户时代大量被译介到日本的《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搜神记》等白话小说和传奇的手法,融进小说创作,取得很大成功。尤其得益于《水浒传》的启迪甚多,或者说构思创意本身就直接源自《水浒传》的激发,正如他在《八犬传》自序中就毫不讳言要取法《水浒传》的诚心。具体来说,本书的前半部分借鉴了《水浒传》的故事梗概。如在开篇《季基遗训死节,白龙挟云南归》中,里见义实的爱犬八房在强敌压境危在旦夕之际,衔来敌将首级从而化险为夷。为履行诺言,义实将宝贝千金伏姬嫁与八房。伏姬因受犬气而孕,为表清白剖腹自杀时,腹中忽然飞出一团白气逸散八方,孕育了仁、义、礼、智、忠、信、孝、悌这八颗灵珠的八犬武士的神奇描写;还有后来“真假村雨丸”“芳流阁决斗”“对牛楼鏖仇”“庚申山妖猫”“亲兵卫伏虎”等一幕幕展开的英雄传奇,等等笔法,明显就来自《水浒传》第一回《三十六天罡七十二地煞》的蹈袭。后期有关战争的大场面则明显来自《三国演义》的启示。如书中浓墨重彩的战争大戏,如《关东大决战》《三浦海战》等篇章中,在推进故事走向高潮的几个关键环节中,都能看出对《三国演义》中“赤壁之战”的移植,如“草船借箭”“蒋干偷书”“火烧赤壁”等情节的投影……这些充满奇伟瑰丽想象和宣泄豪壮磊落气概的故事令人耳目一新,给予日本读者新奇的感受。(www.daowen.com)
不过马琴对中国经典的学习借鉴并非一味“抄作业”,而是融入自己鲜明的个性和创意,《八犬传》是马琴将中国历史小说的精华进行本土化改造的杰作。考虑到日本读者的阅读习惯和审美嗜好,在素材来源上,马琴从《义经记》《太平记》及《平家物语》等大量日本古代战争史料与军纪文学中采捃大量日本人耳熟能详的情节传说和故事,这些材料经过重新剪裁和翻新,与时代风云和地域风俗融为一体汇入小说叙述中,散发着浓郁的“和风”气息。同时,作为一个学者型作家,曲亭马琴在故事情节推进的过程中,适时跳出故事框架,对某个历史事件或典故进行扼要的考据,显示出深厚的史学素养和淡淡的索隐推理趣味,这使得他的史传小说具有很强的现实感又有某种学术研究的气息,有一种游刃有余的雍容。这种笔法遗绪不绝,甚至在现代日本历史小说家如司马辽太郎、陈舜臣的作品中都能感受到。由于马琴的“读本”小说雅俗共赏的审美魅力,成为上自宫廷公卿、幕臣,旗本大名,下至“引车卖浆者流”的热门读物,流布之广,到了“海内莫不读马琴之书焉”的地步。
《八犬传》发表伊始就好评如潮,据说热心的读者甚至日夜守候在位于日本桥大传马町三丁目的出版社“耕书堂”门口,等待新作一睹为快。“版元”(出版商)担心他懒散完不成计划,日日派伙计守候在马琴案几旁,小心伺候。马琴每写完一张,即刻派“飞脚”送到坊间雕版印刷,写完一篇即结集出版,万本立马售罄,远近争读,洛阳纸贵,出版社一再加急重印。由于重印太频繁,以致雕版磨损厉害,到后来印刷的版本模糊不清甚多。在日本出版史上,马琴读本大畅其销的盛况,可谓前所未有。从后世来看,大概也只有20世纪八九十年代日本大众文学全盛期的畅销书作家藤泽周平或山本周五郎可以相埒。藤泽周平在创作高峰期,每有新作推出,都会引发媒体书店和读者的大骚动,是堪比股市暴跌、飞机失事或政治家遇刺更轰动的大事件。
更令人惊叹的是《八犬传》的经久不衰的生命力,无论世道沧桑如何变迁,但马琴这部书的魅力依旧。自问世以来,对它的热读几乎不曾减弱过。幕末儒学者、明治文学巨擘森欧外的汉文老师依田学海盛赞《八犬传》“文辞绝妙,引证精博”;明治时期的文学评论家坪内逍遥睥睨前代文学,对江户时代为数庞大的通俗小说家评价甚低,唯独对马琴心怀敬意;战后随着电视机的普及,马琴的《八犬传》已经出了好几个连续剧版本,几乎每一代人都有记忆中的《八犬传》。网络时代,《八犬传》也是日本文化的超级IP,改编、衍生的文学作品、同名小说、电影、舞台剧、动漫、游戏不计其数。
这部奇书在中国受到的欢迎程度也是出乎出版界的意料。2017年,浙江人民出版社再版了李树果先生翻译的这部中译本,砖头般厚,洋洋七大卷,从后来社交传媒举办的读书会得知,此书推向市场后销路出奇地好。记得刚在厦门市图书馆上架时,我曾零星借阅过几册。两套十四册,落落一长列,堪称壮观,我边翻边嘀咕“这种书,有多少读者呢”,没想到过一阵因为写文章要查资料,再去借阅《八犬传》相关分册,却从此没有见过两套完整出现在书架上,也就是说,借阅的读者从没断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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