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上田秋成:日本怪谈文学的奠基者

上田秋成:日本怪谈文学的奠基者

时间:2023-07-1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上田秋成是江户时代的怪谈小说家,屈指算来已是300年前的古人了。上田秋成的身世颇为悲惨,他是歌舞伎反派演员与花街柳巷艺妓的私生子,幼名东作,出生后父亲就销声匿迹、不知所终。秋成被收养翌年,养母去世,养父续弦,所以秋成实际是第二养母抚养大的。1764年,发生了一件对秋成的文学生涯具有深远影响意义的事。

上田秋成:日本怪谈文学的奠基者

上田秋成是江户时代的怪谈小说家,屈指算来已是300年前的古人了。不过,上田秋成生长的故居我经常路过,就在今天大阪市北区的堂岛一丁目。这一带我非常熟悉,因为我一度任职的公司的大阪支店就在这一带附近。为了出入办事方便,每次出差到大阪,住宿都定在肥厚桥地铁站出口处的中之岛酒店。清闲的时候,我常就近在酒店周边的堂岛一带闲逛,走走停停看看,有意无意间,几乎将上田秋成生前留下痕迹的几个角落都踏查过一遍。

大阪濒临海湾的地带河流众多。这个叫“中之岛”的地方原先是由堂岛川与曾根崎川两河交汇处堆积起来的河洲,因为地势低,古代经常闹水灾。1685年,大阪豪商河村瑞贤为了回报幕府对他商业上的种种优待,积极参与公益事业,出巨资对河流河洲进行改造,将河洲与陆地之间的河床填埋,造出的大片陆地就是今天的堂岛。幕府利用堂岛这块新地设立大米交易市场,作为日本国内大米交易中心。江户时代,国家对列岛近300个诸侯实行知行制度,也就是俸禄统一由中央(幕府)按等级配给,一层一层发放;对农民的租税也统一以大米作为征收标准。各地大名将租税所得和维持生活多余的大米运到大阪交易变现,全国1/6的大米在这里交易,由此诞生了日本最早的期货市场,当今全球股市通行的K线图就是起源于江户时代的大阪米市的行情波动图形。各地藩国都在堂岛建造粮仓和办事机构,代理地方与大阪米市交易和借代业务。在商品经济发达的基础上,大阪迅速繁荣起来,成为全国最大的商业城市。

堂岛一带残留着不少江户时代的历史遗迹,见证着这个城市曾经有过的繁荣与多元色彩。附近的淀川旁有一个歌岛稻荷神社,旁边立着一块石碑,记述着一个名叫上田秋成的幕府时代的著名作家与这里的不解因缘。

享保十九年(1734),上田秋成出生在大阪曾根崎,其生家旧址大概相当于今天大阪北区著名繁华街梅田北新地一带。江户时代那里是商业娱乐业汇集的繁华街区,尤其以“风俗业”(即色情行业)著称一时,近松门左卫门创作的《曾根崎情死》就是以这里的御天出神社为舞台展开的。上田秋成的身世颇为悲惨,他是歌舞伎反派演员与花街柳巷艺妓的私生子,幼名东作,出生后父亲就销声匿迹、不知所终。秋成四岁时,生母亡故,被堂岛永来町一个经营油纸生意的商人上田茂助夫妇收为养子,取名仙次郎。秋成是后来从文后自取的笔名。秋成身世不幸,但养父母和他们的女儿都非常疼惜秋成,对他充满爱心

上田秋成小时候多灾多难。出生不久,父亲出走,四岁时母亲去世,他成了别家的养子。秋成五岁时患上“恶痘”,也就是天花,在当时是不治之症。奄奄一息之际,养父母上田茂助夫妻不胜悲戚,带着一线希望来歌岛稻荷神社前祈祷,养母祈愿神明救助孩子并赐予人寿68岁,她愿以一己之命替代。后来秋成果然奇迹般活了过来,10来天后天花痊愈。从此,秋成每年前来叩谢参拜不辍,将稻荷神社大明神视为再生父母。享和元年(1801)九月,68岁的秋成再次前来祭拜,并献上一部类似颂歌的《献神和歌帖》,在帖中他回忆童年时代病危,养父母带他来求神明护佑后起死回生的难忘经历,感恩稻荷神明的救济并让他顺利活过68岁阳寿,故特地前来还愿谢恩,云云。此事听起来近乎天方夜谭,但对上田秋成而言意味深长,死亡阴影和神明救助的灵力,像雕版一样嵌入幼时记忆中难以磨灭,他感受到冥冥中似有一种超自然的灵力在支配着人世间的悲喜哀乐,秋成一生笃信天地鬼神,喜欢光怪陆离的事物,表现在文学创作上就酷爱怪谈变异等超自然存在的题材,这或许与幼年的经历不无关系。

秋成虽然从天花的病危情况下活了过来,却留下终身的残疾,他的左掌食指和右掌中指因为天花病毒致残,做过截肢,这给他后来执笔写作带来很大不便,《雨月物语》的前言中就自嘲为“剪枝畸人”,日记书简中也经常出现类似“执笔无力”“手疼不能作书”的记录。秋成被收养翌年,养母去世,养父续弦,所以秋成实际是第二养母抚养大的。上田家生意颇为红火,养父母对秋成寄托了殷切的期待,给了他当时最好的生活和学习条件,希望他健康长大继承上田家的事业,这在江户时代,是一种商人成长模式的“町人常识”。

江户是一个阶级固化的社会,士、农、工、商,每个阶层都是固定不变的。秋成作为商家子弟,将来的出路也是被安排好的,他必须从小掌握商人必备的知识本领,长大继承家业,并将其发扬光大。父母就是按照这样的人生规划来培养他的。孩提时代,他被送进社区的“寺子屋”开蒙。所谓寺子屋,类似我国明清时代的私塾。秋成在寺子屋里数年,在掌握了基础课程和商业知识之后,按照商家培养继承人的方式,还要进行实习,也就是被安排在别家或自家商号当学徒,掌握经商要领、诀窍。

不过,秋成虽出身富家,但似乎对经商买卖兴趣不大。他很快将过剩的精力转向游荡娱乐,因为身在红尘万丈的堂岛商业区,周边有的是吃喝玩乐和吹拉弹唱的游乐之地。也许是养父母的过分溺爱,他像大阪大多数富家子弟一样十六七岁就开始叛逆和放纵青春,痴迷俳谐之道,聚众饮酒,夜以继日听曲看戏,读流行小说,出入花街柳巷……不过,这段青春的迷惘并没有持续多长时间。在出入俳谐沙龙学习期间,他遇到了品学俱佳的俳谐师高井几董。在高井先生的感化下,秋成对文艺产生兴趣,从此沉溺俳谐和阅读通俗小说及汉籍经典。日后秋成不但成为首屈一指的读本小说家,而且非常博学,对日本古典文学研究(国学)和茶道都有不平凡的造诣,这与他在青少年时代的博览群书关系很大。

宝历十年(1760),27岁的上田秋成与京都商家之女植山玉结婚,夫妇间终生没有子女,但恩爱和谐,倒是幸福温馨。婚后第二年,养父去世,秋成继承家业,一边打理家里生意,一边热衷阅读写作,亦文亦商,悠游自在。

1764年,发生了一件对秋成的文学生涯具有深远影响意义的事。这一年,朝鲜王国向江户幕府派遣通信使,庆贺德川家治继任将军。朝鲜是江户时代唯一和日本有外交关系的国家,幕府对朝鲜通信使给予最高外事接待的规格。朝鲜使节从九州对马上陆,在各地领主的护送下,一路前往江户觐见幕府将军。使节路过京都大阪时,受到当地朝廷和领主的隆重欢迎,当地频频举办豪华招待会。作为联欢的一环,喜欢舞文弄墨的文青上田秋成也参加这次接待,与当地有名望的文人一起与朝鲜通信使笔谈酬唱。江户时代,德川幕府将中国的朱子学作为国家意识形态,以儒学为中心的汉学是高端文化。同属儒学文化圈的朝鲜,为了彰显中华文明继承人的地位,派出的使者都是精通汉诗汉文的知名学者,所以他们出色的文章诗赋在唱和联欢席中大放光彩,也令秋成佩服不已,引发向学之心,从此更加专注于中国经典文学的学习,可以说得益于这次日朝文艺交流恳亲会的激发。此后他开始通过各种渠道收集中国文化经典,举凡史书、唐宋诗歌古文、笔记、志怪传奇和白话小说,都多方涉略。在海量的阅读中,他形成了自己独特的偏好,对中国白话通俗文学更为倾心,宋元话本、明清白话文传奇小说,他如饥似渴地阅读欣赏,从中吸收营养,并尝试在小说创作中融会贯通。与江户时代盛极一时的通俗小说不同,上田秋成的小说,且不说那些洋溢着怪异而绚丽的小说故事传说直接取材于中国,单从文体上看,文辞典雅,气韵高远,具有很浓郁的汉诗文脉气息,而被誉为江户读本小说的典范。

上田秋成后来走上读本小说家的道路,除了个人阅读史上的厚积薄发之外,还与当时大众文化大行其道的时代氛围有关。

江户时代,在德川幕府锁国的体制下,日本迎来了长期和平发展的机遇。社会商品经济迅速发展,城市的规模不断扩大,由商人、工匠和平民构成的町人阶级崛起,并成为社会新文化创造的主体。町人(都市的市民百姓)文化水平普遍提高,消费能力增强,对于文化产品的需求量开始增大,尤其是随着都市化的进展,文化不只是一种消遣或娱乐,而是与市民的实际工作生活需要相关。“町人文化”的出现激起了各种通俗小说创作的热潮。这是一个被文学史家称道、讴歌的划时代变化。江户时代初期以前,日本的文学创作是以高大上为特征,主要是为公卿、贵族、寺僧和武家上层阶级服务的“雅文学”“上方文学”。元禄时代之后,新兴城市江户成了新文化创造的重镇。与典雅、高尚、规范的上方文学相比,大众文化以通俗、轻快、有趣为旨趣,以排斥或回避佛教的神秘和儒家伦理说教、肯定人的正常欲望为诉求,为城市庶民大众所喜闻乐见。比如内容和语言都令人耳目一新的净琉璃、歌舞伎表演,简约清淡而蕴含禅意与佗寂趣味的俳谐,当然最能代表江户大众文化特点的文学体裁是各式各样的通俗小说文本,如“假名草子”“草双纸”“黄表纸”“洒落本”“人情本”“滑稽本”等。大众文化的空前繁荣和发达,将日本文学推入近世文学的发展阶段,也孕育了近代文学的曙光。这种文化现象,并非日本独有,比如欧洲文艺复兴时期,市民文艺的兴起为西方文学史开辟了新纪元;而中国明清时期独抒性灵的小品文的发达,孕育了后来五四新文学的基因,可以说是异曲同工。

日本所谓读本小说,指的是江户时代通俗文学的一个范式,相对于其他样式如草子、滑稽本、人情本等通俗小说而言。与其他通俗小说不同的是,读本小说主要从中国宋元话本和明清小说中吸取情节素材和表现手法,融入日本文化元素,注重文字的艺术性,读本更注重内容上的思想性、结构上的传奇性,讲究行文造句的雅俗共赏,情节发展环环相扣等,较以往以娱乐为能事的通俗小说有了很大的提高,是草子文学和中国经典的有机结合,是日本古道小说最完备的样式。

日本和中国本来就是一衣带水,自古以来,日本文化深受汉学的影响,尤其是在文学方面,中国的古典小说对于日本的小说创作更是影响深远,无论是日本的士人阶级还是町人阶级无一不喜爱中国文化,无一不重视中国文学。所以当大量的中国白话文小说,如志异小说《聊斋》《古今奇观》,章回体小说《水浒传》等古典作品传入日本之后,日本人便开始掀起一股翻译中国古典小说的热潮,再到后来一些文人不再局限于翻译,而是在中国古典文学的影响下,以中国的白话文小说为根基,开始了改写,也就是后来的“翻写本”,在翻译外国文学的过程中产生了自己的文学,这种情形与明治中期日本在西方文化影响下诞生近代文学的历程如出一辙。

中国明清的志怪小说受到了极大欢迎,加上为了迎合城市市民在文化消费上的需要而大量进行怪谈小说的创作,所以怪谈小说这种文学类型在整个江户时代脱颖而出是有其内在逻辑的。日本的怪谈文化也有着悠久的传统,怪力乱神的数量多得令人毛骨悚然。日本号称八百万津国神团之国度,自古以来,人们抱着万物有灵的朴素宗教观,日本列岛,每一座城市每一座乡村小镇,大到山川河流寺庙楼宇,小到锅碗瓢盆,都有属于自己的神明和魔物。如此众多的妖怪正是远古时代以来潜藏在人们心灵深处的神秘主义观念的具体呈现。这些形形色色光怪陆离的怪谈,一起构成了日本光怪陆离、众说纷纭的诡异世界,也就是所谓怪谈文学。它首先由民间口耳相传开始发轫,在列岛四处繁衍。在江户时代,怪谈文学进入繁盛期,这与当时江户、京都、大阪等地快速进展的都市化,尤其与18世纪后大众娱乐文化的勃兴有着密切的联系。

读本小说的出现,一开始主要是为了迎合新诞生的城市商人和市民阶级在文化消费上的需要。当时中国的宋元话本明清小说大量进入日本,对日本近世通俗文化尤其是通俗小说的发达影响巨大。在这个过程中,先是兴起翻译介绍中国古典小说的热潮,后来渐渐地一部分人不满足翻译,激发创作欲望,开始尝试改写模仿中国的流行名著。这方面也充分体现了日本人骨子里特有的对待外来文化的拿来态度,他们将明清小说中的故事情节和主题思想进行本土化改造,套用本国的历史人文和习俗,使之成为具有日本风味的作品为日本人接受甚至喜闻乐见。这方面的开拓性作家是僧侣出身的戏作者浅井了意。“御伽婢子”将明朝翟佑的《剪灯新话》中的人物、故事、地点、时代背景,由中国移植到日本,在讲述故事的方式上采用日本人喜闻乐见的物语文体,使作品更加贴近日本市民阶层的审美趣味和生活习俗,受到广泛欢迎。

改写是翻译的进一步深化。“御伽婢子”是深夜聊话的意思,类似怪谈、民间传说或童话故事。虽然御伽婢子不脱草纸范畴,但却为读本小说的出现创造条件。此后借鉴、模仿、改造中国小说之风盛行,儒医都贺庭钟从此受到启迪,以冯梦龙的《三言》为底本,创作了《英草子》,这是真正意义上的读本小说,最大特色是借原创故事讲述本土风情或改换人物讲述日本历史故事,给阅读者带来新鲜的体验,因而吸引了具有新生口味、文化程度较高的读者。在这一风潮下,江户文坛诞生了一大批优质读本小说,其中大阪作家上田秋成的《雨月物语》和江户武士出身的小说家曲亭马琴的《南总里见八犬传》被誉为日本江户时代读本小说的双壁。

上田秋成从通俗小说起步,步入江户文坛。(www.daowen.com)

明和三年(1766),秋成五卷本小说《诸道听耳世间猿》脱稿并于同年付梓出版,是为其处女作。一年后四卷本《世间小妾形气》也顺利出版。这两部描绘大阪庶民生活的通俗小说一经面世便受到读者的好评,秋成在当时的通俗小说家中小有名气。这期间,他投入国学家加藤宇万枝门下学习。加藤是当时著名的国学家贺茂真渊门下弟子,是与本居宣长齐名的秀才,秋成师事加藤宇万枝期间最大的收获,就是对日本古典的文学艺术产生浓厚兴趣并且有了系统的学习和研究。他如饥似渴地钻研万叶集、音韵学、和歌、茶道,同时对日本历史的研究兴趣浓厚。家里的生意也顺风顺水,业余写读本小说,写一篇改一篇,到1768年,《雨月物语》的短篇基本都写出了初稿。这时,秋成进入一生中最为安逸充实的岁月。但正当他踌躇满志时,天有不测风云,一场变故几乎将他打回原形。

明和八年(1771),秋成所在的堂岛街区发生火灾,大火借助风势迅速蔓延,摧枯拉朽,秋成的住家和店铺统统在火灾里化为灰烬,宣告破产。有谁知道从富商断崖式坠入破产境地的悲哀吗?秋成一夜之间成了不名一文的穷光蛋,秋成无家可归,带着妻子到街区的加岛神社寄寓,靠几个文友救助度日。秋成自幼耽于读书作文,除了舞文弄墨,可以说一无长技,尽管颇有文名,但在当时靠写小说是无法养家的。为了生计,经朋友介绍,他投到当时大阪名医都贺庭钟门下学医。都贺庭钟是当时的奇才,不仅精于汉医,还通晓国学,同时也是著名的流行小说家,行医之余做学问写小说,样样都很出色。秋成因祸得福,在都贺庭钟门下学习两年,不仅初步掌握了医术这样一门谋生本领,经过都贺的指点,他的小说创作上了一个大台阶。1773年,他离开师门搬到加岛村独立行医。随着行医日久,他的医术渐为人所知,上门求医人不少,家境有所改善,有钱有闲,他又能专心阅读,潜心修改《雨月物语》。三年后有了一些资金积累,在位于今天大阪中央区高丽桥附近的尼崎开了一家小诊所,几经顿挫,秋成终于站稳了脚跟。

这一年是1776年,对秋成的文学生涯来说也是值得大书一笔之年,几经大修大改,精雕细刻,他的《雨月物语》终于付梓出版。从初稿到成书,历时八年,其间又经历了火灾、破产、流离失所、学医、开诊所等一连串事件,其中的每一个遭遇,都足以令常人自顾不暇,遑论还有闲情逸致写那些与生计生存不着边际的读本小说。上田秋成对文学的虔诚由此可见。后世文学史对他评价极高,不只是对他那天纵奇才的出色文笔,更有对其百折不挠求道之心的礼赞。某种意义上《雨月物语》可谓是不屈服于命运捉弄的作家向文学女神致敬的呕心沥血之作。这部由九个短篇构成的小说集以别开生面的怪谈故事和独具一格的写作手法,令读者耳目一新,甫一出版,不胫而走,一时洛阳纸贵,突如其来的成功令作家本人都吓一跳。

《雨月物语》全名《古今怪谈·雨月物语》,书名颇有诗意,给人一种雨夜谈神论鬼的聊斋气息。书名由来,上田秋成在书中的自序中做了说明:

明和戊子晚春,雨霁月朦胧之夜,窗下编成,以畀梓氏。题曰《雨月物语》云。

说的是出书脱稿时应景取名。不过,这其中似乎有某种套路或既定模式,成书于30多年后(1808)的《春雨物语》的序中也有“推窗而望,绵绵春雨,似润吾枯肠,淅淅沥沥,淅淅沥沥”。难道是巧合?同样是春雨,从“雨霁月朦胧”的雨夜到“淅淅沥沥,淅淅沥沥”仿佛茫无涯际的绵绵春雨,记忆如雨季等长。回首往事,一生中的点点滴滴都在雨声中纷至沓来,感受到隐藏在背后那种看不见却无时不在显现的宿命之力。天阴雨湿,月落星沉,孤卧寒斋,静影沉璧——这不正是怪谈语境里妖魔鬼怪出没的背景吗?雨夜、春雨中的物语,我仿佛隐隐听到一种源自《聊斋志异》的回声。蒲松龄在《序》中有云:

独是子夜荧荧,灯火欲蕊;萧斋瑟瑟,案冷疑冰。集腋为裘,妄续幽冥之录;浮白载笔,仅成孤愤之书。寄托如此,亦足悲矣。嗟呼!惊霜寒雀,抱树无温;吊月秋虫,偎然自热。知我者其在青林黑塞间乎?

蒲松龄表达的,也许是古往今来从事具有独创性艺术想象工作者所具有的寂寞孤独之心吧?无人可体会的情怀趣味,只能在冷雨淅沥的寒夜、在孤灯独对的冷斋里,驰骋在无边的想象中寻找依托和慰藉。

《雨月物语》被誉为日本怪异小说的先驱之作。九个短篇,篇篇扣人心弦。内容刺激,主题明快,结构紧凑,情节生动,故事采用了大量的典故和传说元素,其中既有中国明清小说如《剪灯新话》《子不语》等书的情节,也有采自日本平安朝物语文学如《今昔物语集》《源氏物语》的八卦,糅合而成,自成格局。

此书的《菊花之约》是最广为人知的篇章。故事内容和创意显然脱胎于冯梦龙的《范雎卿鸡黍生死交》,只是将背景、地点和人物等小说要素置换成日本。这是一篇关于友情和诚信的故事。武士赤穴和商贾丈部邂逅于旅途,一见如故,遂相约明年某月某时共赴菊花之约。赴约之日将到,赤穴却因冤案牵连被藩主囚禁。武士一诺千金,为了履行约会,在牢中自尽,让魂魄脱出千里奔赴菊花之约。就像赤穗四十七浪士复仇传奇一样,菊花之约在日本也是深入人心的故事,几百年来不知衍生出多少版本。其中大岛渚的《御法度》就活用了这个故事:某个穷困书生救了病倒旅途的武士,一路小心照料,武士得以康复。这一过程中两人心心相印,结为金兰。武士胸怀仇讨大计等待实施,他与书生分别时约好:来年重阳节再会。到了重阳节,书生在家遍插菊花,备上精馔酒肴等待武士共享。白昼已过,斜阳西沉,夜晚降临,书生正要放弃。这时武士才姗姗来迟,既不吃菜也不喝酒。书生惊问其故,武士说了,吾非阳世之人。原来武士复仇失败,被仇家囚禁,眼看重阳节到,又不得脱身,想起与书生的约会,只得自尽,让灵魂飘来相聚……

同样改自冯梦龙小说的还有《梦应之鲤》。书中的《夜宿荒宅》《佛法僧》《吉备津之釜》改编自明代人文小说《剪灯新话》中的一则故事,讲述的是一个女人如何苦心等待丈夫,至死都要见丈夫一面的故事。《蛇性之淫》则是改编自中国人耳熟能详的《白娘子永镇雷峰塔》。20世纪中期,大导演沟口健二将上面几个故事整编糅和,改编成电影《雨月物语》上映,一举夺得1953年威尼斯电影节最佳外语片银狮奖,打响了战后日本电影走向世界的先声。

《雨月物语》被誉为日本怪谈文学的最高峰,出版后的盛况延续了好几个世纪,此书不但成为超级畅销书又是常销书,从江户时代以来历代都有读者粉丝,影响之深远及今日日本怪谈文学领域。后世研究怪谈文学的起源或读本小说的发展历程,《雨月物语》都是绕不过的存在。与《雨月物语》相提并论的还有一部《春雨物语》,虽被称为《雨月物语》的姊妹篇,但两者之间的写作相隔40年。《雨月物语》付梓出版,秋成只有32岁;而《春雨》脱稿时已是74岁,是垂垂老矣、行将辞世的前一年。全书共10篇故事,取材全部来自日本正史或野史逸闻,以物语故事为载体,巧妙地融合了真实历史、虚构传奇这两大要素,带有浓郁的寓言和讽世色彩。其影响力虽不及《雨月物语》,但作品中渗透了上田秋成的教养和趣味,比起文学价值,更多被当作研究上田秋成文学与人生的旁证资料。上田秋成多才多艺,在文学领域有很高成就,除了脍炙人口的怪谈小说外,在文学理论研究上也很有建树。他是《源氏物语》研究领域的知名学者,还有研究柿本人麻吕的传记《歌圣传》,对日本古代文学经典如《伊势物语》《万叶集》的研究也颇有造诣,曾经与大他五岁的国学家本居宣长就古语音韵问题展开激战,论争持续两年之久,轰动当时的学术界。

造化弄人,晚年的秋成坠入了颓境。宽政元年(1789),秋成的养母、岳母前后辞世,同失至亲的夫妻无限哀伤,秋成遥想到当年养父母到神社前为自己祈福,养母愿意折减天寿为秋成延命的往事,哀痛不已,并自责不断认为自己耽于无聊的笔墨游戏而没有尽到孝道,妻子则以削发来自我惩戒,希望以此来消减罪孽。但是命运对他们的攻击并没有片刻和缓下来。翌年,57岁的秋成突患眼疾,多方求治总不见好,并于当年左目失明,据说是与天花麻疹的后遗症有关。一方面,原先的手疾也因长年执笔不辍而加重,眼手健康都出问题,生活都无法自理,全靠妻子打理。这对于一个以读书写作为寄托的小说家、学者来说是最痛苦不过的事,创作大受影响,很长一段时间他失去了动笔的兴致。

1797年,与秋成相濡以沫37年的妻子上田玉病逝,秋成老来病痛交加又一连失去至爱至亲,茫茫天地间唯余孤老伶仃一人,自怨自艾为“畸零人”。妻子死后的次年,他右眼也失明了,读写完全不能,连生活也无法自理,痛不欲生之余,秋成几次自杀未遂。后来经过中医调养,失明的左眼却奇迹般地复明了,借助从清朝进口的眼镜,他又能读写,这是他晚年最大的安慰。

上田秋成年轻时曾极尽纸醉金迷的游乐生活,后来迷途知返有所收敛,以商家守业人自我约束,到晚年阅尽人生波澜起伏,变得清心寡欲与世无争,晚年与茶道相亲,不过,他有一个癖好,就是搬家,据说晚年几乎年年在搬家,知恩院前、南禅寺山内、四条、丸太町等,没个准地儿。文化四年(1807)春,73岁的上田秋成移居京都,在友人资助下于南禅寺内一隅的老井边构筑一座小草庵,面积只有八个榻榻米,四帖作为起居,另一半作为读写书斋,方寸之地有如鸟窝,故自号“鹑居”,将这里作为了却残生之所。值得一提的是,秋成的另一名著《春雨物语》以及回忆录随笔集《大胆小心录》在这草庵里脱稿。

秋成最终没有在鹑居里终老,1809年6月,他到弟子羽仓心美家做客时突发急病,并在弟子家故去,享年76岁。上田秋成的墓地在京都府左京区的西福寺,我曾两次到访,印象颇为深刻,因为太特别了。墓地很小,也就一坪(约3.3平方米)左右,四周用花岗岩石条砌成栏杆,墓的底座是一只横向爬行的螃蟹,底座上方立着一块墓碑,上镌刻“上田无肠翁之墓”七个阴文隶书。无肠是螃蟹的别称,也是上田秋成的号。为什么以螃蟹自命呢?寺里的和尚告诉我,上田秋成乃是特立独行之人,世人走路纵向直行,他偏横向行之。秋成在大阪淀川区的香具波志神社还有一处墓地,据说是依照他死后分葬两处的遗嘱。

秋成真是个狷介之人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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