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世以前,日本文化中心在关西,京都是各种学问思想交流碰撞的活跃地带。在京都数年求学,本居师从名医兼朱子学家堀景山。景山出身名门,原是广岛藩医,曾祖父堀杏庵是与林罗山齐名的藤原惺窝门下四大高徒之一。景山年轻时在京都游学,与朱子学古文辞派泰斗荻生徂徕私交密切,同时对日本古代经典造诣颇深,曾资助国学先驱契冲出版过专著。在景山门下,本居学医之外,攻读《六经》《左传》《史记》等中国经典,钻研艰深的古文辞学,掌握了通过训诂考据等语言学功夫研究古典的治学方法,为登上日本国学研究的顶点奠定扎实基础。
今天在中国炙手可热的所谓“国学”一词,实则源自十七八世纪的日本,本意是指研究日本固有文化或思想的学问,相对于汉唐以来在日本居于主流地位的儒学,所以后世又称为“日本学”或“皇朝学”。在本居宣长之前,国学研究尚未成大气候,江户时代前期,经过契冲、荷田春满、贺茂真渊等学者的努力已初具基础。在京都学习期间,本居得以接触契冲等人的古典研究著作,呼吸到这一股新兴学问的空气,启蒙意义不啻醍醐灌顶。
1758年,28岁的本居回故乡开业行医,主治内科和小儿科,人们亲切称他“舜庵先生”或“铃屋大人”。“铃屋”是本居家号,也是他半行医半治学的场所,他白天在这里为患者看病或出诊,晚上在铃屋读书写作,这是他为自己确立的安身立命之所。故居“铃屋”里的书房里展示着主人生前研读过的部分藏书,现存的藏书有十二箱几百册,尽是和汉经典,比如日本典籍有《月湖抄本源氏物语》《古今类句》《万叶集类句》《万叶集类解》《宇津保物语》《荣华物语》《枕草子》等上百卷。汉籍名著仅见于本居亲笔写的《藏书目》计有:《左传》《史记》《康熙字典》《唐诗选》《白氏长庆集》《明七子》等,上百种之多,可见在汉学方面研究涉猎之广。这些书都是本居后人捐献的原物,300多年前的藏书能保存如此整洁完好,令人叹服。据说本居爱书如命,不轻易外借,即便借出没几天就催着还,但有好书总要推荐给别人读。到后来行医之外他同时尝试在家办学,讲解《源氏物语》《伊势物语》等日本古典著作。刚开始只有九人,生源都是左邻右舍童稚耆老之类的闲杂人等,不无捧场的成分。慢慢地声名在外,竟然也有来自名古屋、京都的弟子,后来连纪州藩(今和歌山县)藩主徳川治宝、石见浜田藩(今日本岛根县)藩主松平康定、京都朝廷的公卿贵族都纷纷慕名邀请他开讲,国学家声名鹊起,门生近500名,遍布列岛40多个藩国,到本居50来岁时,他执掌的国学派和荻生徂徕的萱园学派成为江户学术的两座高峰,这是后话。
1762年,发生了一件对本居治学生涯来说意义非凡的事。这年五月中旬,无意中得知江户硕学贺茂真渊来伊势神宫游览,本居如获至宝,一路追寻打听,终于在松阪城下的旅馆“三上屋”寻访到老学者,两人在旅馆昏黄的灯下彻夜长谈,不知东方之既白。本居师事真渊,终其一生面见只有一次,被后世誉为“一夜师生”,但这一夜长谈对本居影响深远,此后师徒间的交流都以通信方式进行。真渊长期从事日本古典研究,走的是荻生徂徕古文辞派治学的路子,即运用精湛的语言学功力诠释、考辨、挖掘古代经典还以原貌,取得一系列成果,尤其在《万叶集》《古事纪》《伊势物语》研究上卓有建树。受其指导点拨,本居在日本古典研究上不断获得突破。本居最大成就是《古事纪》的研究,积30多年之功力,完成专著《古事纪传》皇皇44卷(连同附录目录索引共48卷),在古代经典的研究上一骑绝尘。本居的古典研究涉猎很广,除了《古事纪》研究,还留下了《源氏物语玉小栉》《石头私淑言》《玉胜间》等丰富的著述,是个专而博的大学者。
在研究日本古典的过程中,本居确立为艺术而艺术的文学观。其中影响最大的是发现了潜藏在古代文本里“物哀”的美学。所谓“物哀”,在日本典籍中并无相应汉字,在万叶假名里作“安波礼”(aware),对应平假名“あはれ”,意义相当于汉字的“哀”。据角川书店《古语辞典》的释义,“所谓‘あはれ’,就是无论喜也罢悲也罢,在受到深切的情感刺激时所发出的声音,相当于语气助词‘啊’”。这个感叹词古今沿用,比如佐藤春夫的抒情诗《秋刀鱼之歌》里劈头就用あはれ起兴抒怀,被誉为古典活用的范例:
あはれ、秋かぜよ╲情あらば、伝へてよ\男ありて、今日の夕餉に\ひとりさんまを食ひて思ひにふける
(啊,秋风哟\你若有情,代为传达\有个男人,晚餐孤零零一人吃着秋刀鱼\沉溺在无尽情思之中)(www.daowen.com)
1758年,本居在《安波礼辩》,首提“物哀”这一美学概念,用来描述日本古代文学经典的某种特质。他将这一发现覆盖到《源氏物语》、歌道等研究领域。所谓“物哀”概念,他做如是阐释:所谓物,就是指谈论某事物、讲述事物、观看某事物、欣赏某事物、忌讳某事物等,所涉及的范围对象很广泛。人无论对何事,遇到应该感动的事物而感动,并能理解感动之心,就是“知物哀”,而遇到应该感动的事情却麻木不仁,那就是“不知物哀”,是无心无肺之人。他引用《源氏物语》中的“移情”手法来加以说明:
《桐壶卷》有云:“虫声唧唧催人泪下;听着风声虫声更令人愁肠百转。”
《柏木卷》有云:“看到你,像庭院中的小树那样一无所知的样子,我更加哀伤”这都是面向不同时节的景物而引起的物哀,而随着人当时心情的不同,对同一事物的感受也不同。
本居领悟到日本古代文学作品中所体现出的“物哀”,或许相当于我国古代诗论中的“感物说”,但本居认为“物哀”才是日本所独有,是与生俱来的“真情”,与凡事都要以善恶观念为标尺的中国文学迥然有别。
本居宣长发现的这一理论,对日本文艺美学影响深远。川端康成说:“平安时代文学的风雅和物哀,是日本美的源流。”日本人这一审美意识,在文艺上涵盖古今的文学、美术、音乐、曲艺,乃至现代艺术领域中的电影和动漫。“物哀”已成深渗民族精神层面的潜意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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