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终这件事,那么难,那么简单。这个社会,远未对如何面对生命的终点达成共识,而且,年轻人没有老年人看得透彻。
一个周末,笔者访问了北京一家养老院,我挨个问老人们:您现在最大的愿望是什么?得到的答案出乎意料,比如:
84岁的孟奶奶:
“现在我就想,有一天呐,我要漂漂亮亮地、高高兴兴地走,驾鹤远行!我这走的时候叫喜丧。我就要这么一个。我和金莲说了,有一天我真不行了,你抱着我,给我化上妆,美美的,你也笑,我也笑,多拍几张照片,给后代留着。我不喜欢哭哭咧咧的。”
88岁的罗大爷:
“我的愿望是三个原则:‘三睡、三饱、一了’。‘三睡’是早上吃完了睡好,中午吃完了睡好,晚上吃完了睡好;‘三饱’是早饭吃饱、午饭吃饱、晚饭吃饱;身体弄好了,最后得个疾病,一了,就好了。什么资历你都得死,你不死吗?我现在就不怕死,我怕躺在床上,本人受罪,大伙跟着受累,给国家浪费(资源)。就这三个原则,好好活着。”
孟奶奶
笔者人生中第一次走进养老院,一路上有点忐忑,猜想:这本是老人集中之地,和医院一样,感觉贴近死亡。在那里,大概会有很多哀伤吧?大概会有孤独吧?大概会很无力吧?
在生死问题上,中国有独特的文化传统。这个传统最典型地体现在《论语》中的这两句话,“未知生,焉知死?”“敬鬼神而远之”。作为华夏文化精神坐标的确立者,孔子回避了死的问题,他说,生的事情都还没有安顿好呢,怎么知道死的事情呢?即便是祭祀,孔子也是“祭如在”。也就是说,就当鬼神是存在的那样去行礼,但却是一直远离的。
因为这个传统,中国人,未曾足够认真地面对死亡,活着的时候,觉得好像永远不会死。在社会的一般认知中,我们的前辈往往忌讳死亡这个话题,乃至字眼。
《红楼梦》“黛玉葬花”一节中,黛玉吟道:“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贾宝玉听了,恸倒在山坡上。黛玉葬花,宝玉恸倒,在这一刻,宝黛这两个年轻人忽然站在了死亡面前,也更加明了了对方的心。
这也是《红楼梦》为什么在中国文学中如此闪耀的原因——书中藏有对死亡的领悟。
当笔者直接和老人们交流,却完全是另一种感觉。
笔者去的养老院叫作北京千禾养老院。它谈不上知名,很普通,属于经济型养老机构,并非笔者后来探访过的那些高端型养老院。笔者选择这里,是因为联系便利。千禾养老院的CEO罗圣华原来是北京市委的干部,一直有饱满的公益热情,年近不惑辞职出来为老人服务,自有一番抱负和情怀。
千禾养老院在北京有六处分院,笔者按照距离最近原则,随机去了天通苑以北的平西府院。到门口一看,像一家经济型酒店。这是中午,很安静,门口有老人坐在轮椅上打盹儿,护工走得也很轻,没什么脚步声。墙上贴着最近的食谱。
孟奶奶曾经是一名女兵,罗大爷曾经是一位建筑师。两个老人都是主动谈到了死亡,而且,表情坦然,语气平和,是那种深思熟虑后的流露。对于老人如此出乎意料的答案,笔者毫无准备,用手机拍了两段视频,回来后还反复看。
他们那么朴实,那么通透,远胜于我们这些年轻人。显然,我们对养老院,对老人,对衰老和死亡,都有误解。
原来以为,活得久了,问题就来了。现在看来,反而是我们年轻人把问题想复杂了。
“为什么这样呢?难道死亡不是被忌讳的事情吗?”笔者问院长高金宝。他曾在昌平区民政局工作,和老人打交道的经验丰富,是位很有活力的年轻人。他说:“老人最怕的是什么?是不确定性,是未知。他们在养老院,看到大家是如何对待其他失能老人、失智老人的,细节都很熟悉,习惯了,所以,老人们知道自己最不济的时候会是什么样子,知道没有意识的时候会怎样,身边人将怎样对待他。知道了,就安心多了。”(www.daowen.com)
从养老院回来,笔者看了一本书《最好的告别》,作者阿图·葛文德是一位医生,哈佛医学院教授,也是白宫最年轻的健康政策顾问。
他写了一段话,和大洋此岸的高金宝院长的答案恰有些类似:
“高龄老人告诉我,他们最害怕的并不是死亡,而是那之前的种种状况——丧失听力、记忆力,失去最好的朋友和固有的生活方式。”
笔者在养老院所看到的情况,可能恰好解决了这个问题。比如,访问孟奶奶的时候,她正和一位失能老人聊得不亦乐乎,84岁的她称96岁的他为“老祖宗”,说要向他学习。她重新构建了自己的朋友圈,大家形成了新的默契。
访问时,笔者会问一个问题:“多久回家一次?”大多数老人都认为我的问题并不正确,纠正说:“这里(养老院)就是家。”
他们迅速适应并改造了身边的环境。是啊,对于人而言,需要一个觉得是自己家的地方,就像鱼需要水一样。这里的老人刷新了笔者的认知:原来死亡并不是那么难以面对的事。在文明发达的今天,富有人生智慧的老人比年轻人拥有更从容的人生态度。
英国《经济学人》智库对全球80个国家和地区进行调查后,发布了《2015年度死亡质量指数报告》,中国的排名并不靠前。
它在提示着我们,也许笔者在养老院所遇到的通达案例,并不普遍。
2017年,已经78岁的琼瑶女士,将丈夫平鑫涛生命最后一段时光分享了出来。其中包括写给儿女的信:“一、当我病危的时候,请不要把我送进加护病房,我不要任何管子和医疗器具来维持我的生命,更不要死在冰冷的加护病房里。二、所以,无论是气切、电击、插管、鼻胃管、导尿管……通通不要,让我走得清清爽爽。”
在《雪花飘落之前》新书发布会上,琼瑶说:“这本书就是他要我写的,告诉整个社会关于善终这件事。”书中记录了她与丈夫的子女如何就“要不要插鼻胃管维系生命”意见不合并最终妥协,以及与丈夫过往的美好点滴。
陈毅元帅的次子陈小鲁,晚年时组建“北京生前预嘱推广协会”,努力推进“尊严死”,提倡尊重死亡的自然规律,给患者提供选择放弃过度治疗的可能。
2016年,陈小鲁的岳母去世,临终前住进了解放军总医院。“她当时就讲,你不要折腾我,我走的时候你别让我遭罪。”陈小鲁说。考虑到患者强烈的个人意愿,医院三次征询家属意见后,并没有采取常规的切开气管、使用呼吸机等抢救手段,而是采取缓和医疗,药物控制血压,控制疼痛,使患者平顺呼吸,最终平静离世。
其实大多数族群的文化都过不好临终这一关。
正如阿图·葛文德在《最好的告别》开篇所讲述的故事:
约瑟夫·拉扎罗夫,一位市政府的行政官,在60多岁时患了无法治愈的癌症——一种转移性的前列腺癌。他掉了50斤肉,腹部、阴囊、双腿积满液体,癌细胞已经扩散到胸椎,对脊椎造成压迫。这个时候,手术既治不好疾病,也不能纠正瘫痪,无论医生做什么,拉扎罗夫最多只能有几个月的存活机会,而且手术本身也有风险——要进入脊椎,打开胸腔,切除一根肋骨,拿掉一片肺叶,将会大量失血,还将引发各种并发症,导致重要器官衰竭的风险很高。阿图·葛文德说,这个手术根本不可能给患者任何他真正想要的东西:排便节制能力、体力,以及过去的生活方式,反而要冒着经受漫长而可怕的死亡风险(这恰恰是他最后的结局),追求的仅仅是一种幻想。
但是,在安宁缓和医疗和手术之间,拉扎罗夫选择了手术,他一下子坐起来:“别放弃我,只要还有任何机会,一定要让我尝试!”八个小时的手术很成功,但是并没有改变什么,病情继续恶化,阿图·葛文德最后不得不拿下呼吸管,把听诊器放在拉扎罗夫的胸口,听着他的心跳逐渐消失。
这个故事促使阿图·葛文德写作了《最好的告别》。这个社会远未对如何面对生命的终点达成共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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