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听大人念叨着“犯法要坐牢的”，长大读书后开始喜欢在作文中写要“将作奸犯科之徒绳之以法”。说来也巧，半年前踏进“走进法的世界”的课堂时，恰好语文课正学《窦娥冤》，那是非不分、黑白颠倒的刑场上，窦娥指天问地的悲怆给我的冲击太过强烈，那时候一个人走在路上，一激灵的工夫，脑子里冒出四个大字：何至于此？

何至于此？良善之人凭什么遭受贫穷又命短？最后竟落得个清白难申，血溅刑场。作恶的凭什么豪享富贵又寿延？那时既是怀揣着这样的郁结，不难想象法律对我的吸引力最初来自它的威严以及对公平正义的象征，我也只能看到正义女神朱蒂提亚左手提着的那杆秤，近乎偏执地认为只要恪守公平，一切按照法条办事，这世上便再无窦娥。

在这样近乎天真的想法下，上海中学与华东政法大学实验课程给我的冲击可想而知。华政法学教授给我带来了全新的认识，法理学老师问安提戈涅公主触犯了法律吗？板上钉钉的法条不言自明。她应当受惩罚吗？我却犹豫了。正是那时我意识到了自己对法的认识太过狭隘片面，那时对法的认识往往停留在法是以威胁为后盾、被普遍服从的普遍命令，即奥斯丁式的法律命令说，正因为太过于强调它的铁面无私，以至于往往认为法律是不讲情面的。我所不知道的是，在现实存在的国家之法之上，更有永恒存在的自然之法，前者是国家强制力保证下的行为规范，而后者则是人们心中至高无上的道德准则。人之所以为人，不外乎良知与人性，而当实证法与自然法冲突，那将枪口抬高一厘米的自由，便是法的慈悲。

不仅自然法，对于实证法的认识也有所完善。上第一节课时我是自然法学派的忠实信徒，然而课程越是深入，内心便越发犹疑，也越发倾向于认为国家法律是一套工具体系的分析实证主义法学派，这样的改变并不意味着不再追求正义，反而是因为对“正义”有了更深的理解，才能采取更好的途径追求“正义”。什么是法律维护的正义？定纷止争便是正义。自然法催生了民主社会，而实证法维护了社会稳定。法律是概念和规则，是权利和义务，是行为和后果，是秩序，秩序的存在是为了安全，而安全是人类社会得以存续的基本条件。法律的优点和缺点都在于它具有稳定性和明确性，它难免有所疏漏，又或僵化，甚至部分牺牲个案的实体正义，却能规范行为，维持秩序，保证程序正义。据此，社会关系才得以安稳运转。

法的重要性由此更为不言而喻。上海中学作为法治特色校，提供了许多的法学特色课程，如设置了华政法学实验课程，上中还与市水务局合办的税务税法实验课程等各种不同类型的系列课程。当我们从法学实验课堂汲取法学养分的同时，检察官进校园又让我们对法学实验有了直接的感悟，通过与张检察长的对话和交流，我们对于依法治国基本方略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法之魅力，需要用一生的时间去感受、领悟。除此之外，更私人化地说，我之所以对上海中学的法学相关课程与拓展活动一片痴心，是因为它使我终于有幸拥有了理想的滚烫与热情，它不仅仅是我高中生活的一笔绚烂的色彩，更使我的学习生活自此拥有了明晰而坚定的目标。

试想，当教授们在讲台上滔滔不绝地描绘那曾经只在地理书上有个模糊印象的南斯拉夫冲突始末、回忆在国际刑庭的难忘经历，将纽伦堡审判、东京审判娓娓道来，当最新的刑事案件、学界纠纷触手可及，内外杂务、主权法域，无所不包。我至今记得刑法学总论课上老师提到的新加坡鞭刑所代表的儒家耻感文化与西方罪感文化对于人的不同影响，各取精华，我还能那样清晰地忆起上程序诉讼法课时老师在台上不无深情地说，为什么要程序诉讼法？因为堂上一点珠，民间千滴血啊！我还记得上国际法时写下的大段英文笔记，还记得民法老师说，要承担起成人的责任，不论是否投身法律，都要世事洞明，人情练达，不动声色，逻辑严谨。在每周的那一个珍贵的周二下午，广阔辽远的世界画卷就这样徐徐展开，又有谁能抵挡这一精彩？三尺讲台，传授的从来不只是曾经想象中的枯燥法条，纸上唰唰记下的，或是民法刑法，程序正义，无罪推定……思绪纷飞间，却忍不住勾勒着想要的未来那动人的一幕幕。在那许多个意犹未尽的拓展课上，我心中升腾起的渴望，至今仍是支撑我不断前行的力量。(www.daowen.com)

除却那些偏执、狭隘，我还有许多“曾以为”——我曾以为当一张张触目惊心的血腥画面呈现在我面前，我一定疾恶如仇，恨不得手刃之以还世界清净祥和。我曾以为学习一些法律将会让我更刚硬，然而未曾想到那只是一个方面，它教我按律行事，却从未要我冷漠。相反，它要我更深刻地铭记，每一桩滔天恶行的罪魁祸首，也都是人，也有自己的苦衷。他们的人生往往是那样不幸，以至于有时无法不与他们产生深刻共情。在这些时候，我是如此深切地感到身而为人，我们都是一样的——是会心软、会冲动的人类会一念之差、会感同身受、会为了捍卫所爱不惜一切。我们渺小又脆弱。

然而我们的伟大之处也正在于此——正是因为人只是人，所以才创造了法律，才有了学习法律的人，来替代道德、民意、情感做出公正的判断，避免苏格拉底的悲剧重演。正是因为有了法律，我们才进入了文明社会。徒法如何得以自行？如果没有一代代法律人的努力，法律便仅仅是法条和判决，而不能“为无声的人发出呐喊，为无权的人捍卫权利”。那些创立法律的人、为捍卫法律奔走呼告的人，以及恪守法律、信仰法律的你我，都是伟大的。

日常生活中的许多时候，我们所看到的法律只是明了的条文，却不知条文背后蕴藏着的复杂的理论、法理的逻辑，更不知我国刑法发展至今背后有几代法学家的努力。我们不知条文背后的行为无价值与结果无价值之争，传统犯罪构成“四要件”与德日刑法“三阶层”之争，如果没有普法教育，我们永远看不到法律框架内公权与私权的博弈，也感受不到前者的温情与后者的尊严，更遑论体会法律之真、法律之善、法律之美。在法律的课堂上，我触碰到了真正的人格精神，在法律的课堂上，我为世界这一广阔舞台心潮澎湃，在法律的课堂上，我收获的是多层次、全方位的震撼。若再进一步说，更重要的是，通过法治教育，我学到的是足可以受用一生的法律思维——怀疑一切的精神与证据意识，严谨理性的原则与追求世事洞明的心……这些宝贵的精神财富，将是我在探索真理的漫漫长路上的助力。当我走进法的课堂的那一刹，不会想到我的人生就此不同；同样，任何一个人走进任何形式的法的课堂，都必将或多或少会有所收获——有志者将更从容地努力向前，爱国者更坚定，心系社会者更睿智，有志于成为新一代法律工作者的，则更坚定法治的价值观。

至此，我挥别法学课堂也有一段时间了，惭愧地说，许多具体知识早已忘得一干二净，然而我将永远记得老师们试图在每一节课告诉我们的——要平等对待每一个灵魂，尊重包容异己想法，谨慎细致，不轻易发表评论性意见，不随意指责他人，要有心怀苍生疾苦的济世情怀，前行的脚步永远不能停下……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究其一生，一定要拼尽全力，做一个大写的“人”。

（撰稿：2020届林学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