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地与小鸟
沿着红堡对面的街道寻找甘地公园,不料公园的规模与国父的身份实在不匹配。瘦小佝偻的身躯站立在一个僻静角落里,小鸟肆无忌惮地踩着国父的头,便便沿着他的额头流淌下来的一幕,倒有几分意趣。
电影《甘地传》Gandhi (1982),横扫了当年奥斯卡最佳影片、最佳导演、最佳男演员等八项大奖,成为难以逾越的传记片高峰。影史中,进入上下两部史诗的人物极少,除了爱森斯坦的《伊凡雷帝》、索德伯格的《切·格瓦拉》,再就是甘地。本·金斯利(Ben Kingsley)“还魂”了圣雄,多年后为马丁·斯科塞斯的《禁闭岛》担当大牌绿叶。
24岁的甘地前往南非担任律师,但是这个种族隔离的国度令他愤怒。南非第一任黑人总统纳尔逊·曼德拉在自传中对30年牢狱生涯的回忆,可让我们领略一二:即使在监狱里,犯人的待遇也会因肤色而不同,白人最好——白人囚犯甚至不与非白人囚犯关押在一起,有色人种与印度人次之,黑人最差。有色人种与印度人每天早餐有一勺糖,黑人没有;有色人种与印度人有长裤,黑人只有短裤。曼德拉从一勺糖和一条长裤开始了“漫漫自由路”,而甘地在南非带领印度移民烧毁良民证、在印度为对抗英政府而自制私盐;曼德拉加入南非国大党,甘地加入印度国大党;曼德拉一次次入狱,甘地四进牢房;曼德拉最终与白人政权展开谈判,甘地于1931年赴伦敦圆桌会议提出印度独立。
不过,《甘地传》属于好莱坞。首部获得奥斯卡最佳外语片提名的印度电影是《印度往事》Once Upon a Time in India (2001):19世纪英国殖民统治下,一个印度小农村抗暴的故事。英国军队进驻,以保护地方邦主为名征收租税,邦主又将租税转嫁给农民,饱受干旱之苦的农民无粮交租,于是双方达成了一个几近荒谬的赌约:如果印度农民的棒球队打赢英国军官的棒球队,减免三年租税;如果输了,加收一倍租税。阿米尔·汗饰演的青年英雄,组织并训练这支前所未有的球队。最终,一群其貌不扬或有残疾的印度农民打赢了全副武装的英国精英,英女王撤离了驻扎的英军。
路遇的印度少年
阿格拉堡
拉贾斯坦邦的王公宫殿
南非废除种族隔离、印度争取民族独立,背后都站着英国,最终都通过文明和平的谈判来推动。若不是英国,命运会不同吗?“非暴力不合作”行得通吗?甘地与曼德拉均为律师出身,大英帝国再傲慢也是讲法律的。甘地的追随者迎着警察的棍棒,头破血流依然上前,试图使对方因相形见绌而良心发现。但是甘地之所以采取这样的“天真”策略并获得成功,在于他深谙这种行为在大英法律框架内属于合法。
然而关于圣雄,在卡久拉霍路遇的一位当地少年,给予我颠覆性的深刻教育:甘地并没有把这个国家带向更好的方向,我了解我们国家的历史,但很难向你们解释。你能想象这是一个十一二岁少年的心智吗?他指着身上的夹克说:中国制造很便宜但是不结实。他认为韩国的路线让人民更幸福,又掏出钱包,指着韩元上的人像:我喜欢他而不是甘地。
西部传统绘画
事实上,在印度东北部(东北印地区),“韩流”异常盛行。全球化并不像我们惯常认知的那样会抹去文化身份与地方文化,相反,它是“在创造与繁殖文化身份方面的一股重大力量”。正是亚洲盗版光盘,尤其是韩国电影包括韩剧,激发了印度边缘地区人民参与全球化文化的快感。在印度这样一个多语言、多种族的复杂国度里,存在着这样一种观点:印地语(中心地区)的封建价值,削弱了曼尼普尔语(东北部地区)的文化价值。东北印地区作为“印度的野蛮东部”,在后独立时代仍然沿袭了殖民时代土著与“文明社会”的隔离。具有“蒙古人”特征的东北印人,经常被中心地区作为“他者”看待,遭受种族歧视。这一地区在国家媒体与流行文化中的缺失,进一步影响了观众的消费选择与观影行为。直到2000年,东北印地区才开始放映印地语电影。而东北印社会与反叛群体,将印地语电影视为一种被强制接受的事物,将使用印度教意象与印地语视为一种文化上的恐吓。(www.daowen.com)
因此,对于东北印地区人民,韩国电影就意味着一种自由选择,成为宝莱坞和印地语电影之外的一种“可替代物”——盗版电影文化释放了一种无障碍的民主。盗版光盘被本地盗版商再进行复制,以更低的价格零售;还有DVD转制为VCD,相对更便宜,在农村有很多;当地有线电视台也会投资在韩国电影/韩剧的重新配音与播出上。
对于东北印的很多人而言,不只是西化会对他们的身份与文化造成威胁,其内部土地的瓦解、权力的腐蚀,同样是威胁。韩国电影及韩剧在很大程度上承载着快速现代化所丢失的诸如奉献、忠诚、人性、孝顺、热爱家庭等美德,更少直接描绘性与肉体之爱,经常被东北印地区观众描绘为“干净的”。正是这些种族亲近、社会—宗教惯例,使东北印地区对韩国电影充满身份认同。东北印人群甚至会利用他们对韩国文化熟悉的优势,在大都会寻找更好的教育和工作机会。许多年轻女性穿上韩服,在一个新自由资本主义的空间如SPA、购物中心和餐馆里,在一个渴望世界大都市样貌的环境中,创造一种东亚美学的模仿。
锡克教庙宇
印度少年所言:甘地没有将这个国家带向更好的方向——或许因为使印度获得独立的第一代领导人都来自受过良好教育的城市精英阶层,他们并不了解占这个国家人口80%的农村。甘地也承认:我们不了解我们所代表的那些人,他们也不了解我们。在西部拉贾斯坦邦,我住在遗产酒店。西部土邦是王公贵族所在地,印度独立后他们将宫殿做酒店经营。而当我走进南部卡久拉霍的一座寺院建筑里的小学,没有桌椅,席地而坐。这就是印度。
印度也在不断建构甘地神话,海外的“甘地学院”更像输出文化实力的一张国际牌。香港学者沈旭辉解构了《甘地传》——甘地的非暴力不是消极而是主动的,他主张抗议政府的社运,当局当然要镇压,此间难免流血冲突,非暴力常常是与暴力并存的;甘地最著名的行为除了绝食、坐牢和食盐长征,再就是纺纱,作为捍卫印度传统工业、抵抗外来经济剥削的象征,却有退到小国寡民、小农社会的经济状态之嫌。
另一部让印度走向世界的电影《贫民窟的百万富翁》Slumdog Millionaire (2008),触及了印度长期以来的民族/宗教冲突。而甘地的两次绝食——一次是为了平息印度平民针对英国警察的暴力事件,一次正是为了平息穆斯林教徒与印度教徒之间的宗教仇杀。宗教冲突是印度一大疾患,伟大的阿克巴大帝统一了印度,同时也远见卓识地在印度教与伊斯兰教之间保持着完美的平衡,禁止童婚、反对Sati——一个曾令英国总督深恶痛绝的寡妇自焚传统。然而到了阿克巴大帝的曾孙、沙贾汗的儿子时,这一平衡被打破,一旦亲穆斯林,印度的不安宁便掀开序幕。
参观锡克教庙宇,厅堂里,教徒散坐在地毯上聆听唱经;厅堂外,人们围着一座巨大的四方形水池行走。阳光下嗅不到多年前的血腥——锡克教与印度教发生冲突,占人口大多数的印度教请求政府保护,总理英迪拉·甘地下令攻入锡克教金庙,后被她的锡克教保镖刺杀。
在印度最大的贾玛清真寺,遭遇了一件可笑的事。入门时忽然被一个印度男子拦住,一脸严肃地要求买票,鞋子可交由他管理,这样更安全。我想起《贫民窟的百万富翁》里兄弟俩在泰姬陵前偷走游客鞋子的场景,于是掏钱买了票。鞋子交给他后,忽然发现其他游客并未买票就进门了,刹那间想起各种旅游指南上警示的印度骗子,待我们回头寻找“检票员”时,早已不见踪影,幸好鞋子还在……
夜晚的恒河边,七位印度青年身穿礼服,于布设精美的台前做古老仪式。仪式开始前,一位中年男子下至河边,七位美少年陪伴,而我好奇尾随。上岸后,问荷枪实弹的警卫:他是谁?警卫答:“General.”我竟与将军同坐第一排,观看了整场仪式。结束走出广场,身边驶过警车开道的车。事后朋友说,在我尾随将军时,亦被几位荷枪实弹的警卫尾随。但是我全程未感到丝毫异样或警觉。
我学到的第二课是印度民主:你不打扰他,他也不会打扰你。
印度街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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