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女明星挖空心思想嫁入豪门，但另有一些香港女性是绝不甘作附庸的女权主义者，比如从美国留学回来的黄真真和她的纪录片《女人那话儿》（1999）、《男人那话儿》（2000）。为了让世界了解香港的现代女性，她率领一个全女性制作班底，采访了60多位不同职业和年龄的人：有普通职员、二奶、女中学生，以及曾在10小时内与200多名男子做爱的钟爱宝，等等，由于一些性工作者提供性服务的镜头，而被香港定为三级片。镜头前的她们相当豪放，独身女导演许鞍华说：“我歧视男人。”香港妻子说：“正室得到的是丈夫夫家的问题、邻里的问题、债主追债的问题……这么多问题，我宁可选择做二奶。”女同性恋者说：“我为什么是同性恋？我怎么知道？好玩嘛！男孩子，跟自己同龄的，普遍都白痴，比自己大的又是一个个垃圾，而且男生普遍很脏的，女孩子香香的多好啊！”

在《男人那话儿》里，有著名的文艺青年倪震、知识分子梁文道，还有几位“行家里手”兴致勃勃地谈论着自己的全球化嫖客经历，比较着世界各地的妓女哪个更好。香港女导演非常敢讲真话，除了黄真真架起机器让百位港人大谈性与情，许鞍华的《天水围的日与夜》The Way We Are（2008）、《天水围的夜与雾》Night and Fog（2009），将镜头深入香港的寻常小巷和平凡生活，而非表面上那个由摩天大楼与霓虹灯构成的梦幻世界。清晨，我在油麻地和旺角散步，拥挤的街巷全是摊贩，卖榴莲的，卖叉烧饭的，这些街巷、这些人，才是香港的最大公约数。王家卫也拍过这里，但他的旺角只产生爱情，不产生烟火。天水围原是鱼塘相伴的小围村，1980年代被港英政府发展成新市镇，这个香港的底层居住区充斥着失业、移民、大陆新娘等社区问题，发生过多起惨案，《天水围的夜与雾》就讲了一个血腥的家庭暴力故事。我更喜欢《天水围的日与夜》，也是我认为最值得观看的香港电影之一。

全片没什么大不了的故事，无奇情奇观，更无英雄美人。主人公是一个在超市工作的中年妇女贵姐，带着儿子独自生活。有天结识了一位新来的邻居阿婆，贵姐时常帮她一些忙。在贵姐的大家庭里，弟弟们事业有成，住别墅，请菲佣，子女送去国外读书，但她很有尊严地既不接受“施舍”也不觉得低人一等。许鞍华不负新浪潮，使人羞赧于成长在二元论之下的简单性思维：以为那个天天睡懒觉、无所事事、戴着一只耳钉的儿子是个坏小子，不，他天天探望医院里生病的外婆，帮阿婆搬电器，跟有钱子弟的玩乐适可而止，按时回家陪妈妈吃饭；以为贵姐一定是个忍辱负重的高大全形象，不，她连名带姓直呼儿子“张家安”，天天唠叨儿子去买某超市的报纸，因为那里免费赠送纸巾，她不去医院看望老妈却陪邻居阿婆大老远看望女婿，因为老妈有人探，阿婆无人陪，阿婆女儿死后，女婿带着外孙娶了新人；以为贵姐的弟弟们忘恩负义，若不是姐姐早早出来工作供他们读大学哪会有今天，不，弟弟私下里淡淡地对侄子说：“如果你考不上，大舅送你去国外读书，钱不用担心，我和你小舅会办妥。”贵姐在家庭聚会上替弟妹打麻将，赢了算弟妹的，输了算自己的，对于这样的姐姐，弟弟们从不强求给她钱。

许鞍华不做上帝，只是在一旁静静看着，最多的场景就是吃饭——一次次对准阿婆的灶台，阿婆在菜市场买一把青菜、一块牛肉，放在一起炒一炒，就着一碗白饭，就是一顿午餐；晚上，把剩下的菜热一热，又是一顿晚饭；阿婆的时光就在洗碗炒菜、孤独发呆中流过。一次次对准贵姐的饭桌，她和儿子，每天青菜炒蛋；贵姐的丈夫去世了，他的衣服儿子已经穿不了，扔到垃圾桶，又拿出来，她站在无人的走廊里好半天，狠狠哭了一会儿。

吃饭

拍《白发魔女传》时，鲍起静与邓小平的珍贵合影(www.daowen.com)

这些微末的生活谁会在意呢？好莱坞不会拍，男导演恐怕也不会。没有戏剧性、没有煽情、没有冲突、没有格局，而敏感细腻的女性，使这不值一提的小事充满了尊严和价值。阿婆买给女婿的金链、金戒指被退回来后，她失落地连同买给贵姐和儿子的金链、金戒指一齐送给了贵姐，贵姐体恤地安慰她，我帮你收着，以后你有用钱的地方我帮你办妥。影片结尾还是吃饭，贵姐叫来阿婆，三人一起吃着水果和月饼过中秋。这自由自在、安之若素的状态，令我忽然对无数普通的香港人报以敬意，比之繁华的中环以及我在中环遇到的那些精致OL，天水围的贵姐和阿婆可能更称得上香港社会的坚韧根基，也让我们站在随便什么生活面前不会心虚。美丽的维多利亚港、销魂的太平山夜景、摩登的铜锣湾，这些世人熟悉的香港“明信片”都没能入画。但是这个在其他香港电影里很少见到的香港，使这部DV拍摄、90万成本的“寒酸”加“清淡”电影，包揽了当年香港电影金像奖最佳导演、最佳编剧、最佳女主角、最佳女配角等几乎所有的电影奖项。

贵姐由鲍起静出演，她出身演艺世家，父亲是大名鼎鼎的演员鲍方，弟弟同样大名鼎鼎，是因拍摄《卧虎藏龙》而获奥斯卡最佳摄影奖的鲍德熹，而她演起普通人来依然丝丝入扣。年轻时拍《白发魔女传》，邓小平去剧组探班，鲍起静就坐在他旁边，邓先生问一句，她答一句，事后非常后悔因为紧张而没能向这位厉害的人多多讨教人生经验。鲍起静60岁的时候因“贵姐”荣膺影后，许鞍华亦是60岁的时候除了三获最佳导演还成为香港导演会会长，她的感言很有意思：来到这个男性当道的领域，30年前，没有遭遇性别歧视；30年后，没有遭遇年龄歧视。这也是那个女明星们除了嫁入豪门几乎没有其他人生可能性的香港的另一种魅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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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平山夜景　维多利亚港　香港中文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