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东南亚路线图原本是:金边—西贡—河内。因在香港转机,而持国外签证可在香港逗留七日,于是返程时又在香港住下。或许是语言的关系,一踏进香港机场,神经松弛了很多。机场巴士的线路非常密,也非常有序。提前在网上预订了旅馆,图交通便利,选了尖沙咀重庆大厦里的一家,机场巴士直接停在了Chungking Mansion门口。
沿途的风景很怡人,青山绿水,干净漂亮,是强烈的初印象。运载着货物与人的港口码头,这么多年了,海水依然蓝得纯而醇。待我拖着行李箱走进著名的重庆大厦——王家卫拍摄《重庆森林》Chungking Express(1994)的地方,心里陡然一沉。事实证明,用电影温习城市是一种很可靠的办法,谁叫我来此之前没看这部电影呢!迎面扑来的是一股鱼龙混杂的气息,又吵又乱,一个个小格子间里卖着手机、电器、服装之类,来来往往的人的皮肤以深棕为主。待我来到电梯间等电梯时,心算是沉到底了,那人高马大的黑人啊……我的“马德里超现实主义”后遗症犯了:见了黑人就怕。
我之所见,与电影里相去无两。只不过十几年前的重庆大厦多是印度人,今天又多了黑人。由于地段好、价格低,这里也是国际背包客的首选。美国《时代》杂志称之为“亚洲最能反映全球化”的一个例子,不过在我看来,这全球化倒不如是混乱的别称。等了好几轮电梯拉走黑人,才拣了一趟大部分是亚洲人的电梯钻进去。到了预订旅馆的楼层,拖着行李箱下来,只见窄小得不能再窄小的楼道,寻着旅馆名字,朝前台一看,“逃”上心头!一群威猛黑人,有一个居然叫出我的名字,可能我的亚洲面孔与预订单上的亚洲名字比较对位吧。我“急中生智”,谎称有同伴在楼下,便像从枪口下亡命一样钻进电梯。
遇到一对讲粤语的中国父子,是楼下一家旅馆的主人,向我报出最低价,事实上整座重庆大厦的旅馆都有一个good price。为什么?随那父子去看房间,恐怕只有在寸土寸金的香港,才见得到这样的旅馆房间:都抵不上一个火车的卧铺车厢大,一张“迷你”单人床上叠着另一张,进去之后腾挪周转都成问题,看着已觉气短胸闷……逃出重庆大厦,心神顿时敞亮了。拖着行李箱漫无目的地往前走,没两步便在它隔壁看到一间气派的帝国酒店,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进去,一看房价——也确实是香港才有,不过三星而已,单人间要800港币,还是折扣价。但是住!我的一个小贴士:假如你人生地不熟,一个笨办法就是花钱,换来安全与品质。前台小姐是个地道的香港女孩,清秀柔顺的长发就像她温婉和善的性情,我讲了刚才的“冒险”故事,她很认同,说不少客人都是从重庆大厦转来这里的。“那边都是印度人”,说这话的时候,她调皮又略带轻慢地吐了吐舌头,看来印度人在香港人心目中的形象不算好。
汤唯被封杀后的复出之作《月满轩尼诗》(2010),里面就有一个从头至尾的神秘印度男,一会儿在“汤唯”和“张学友”常去的茶餐厅当服务生,一会儿又是擒获罪犯的便衣警察。这对相亲男女的共同嗜好是看侦探小说,他们常常一边喝奶茶,一边推理神秘印度男的身份。香港人喜欢奶茶,印度人也喜欢,初到新德里的第一天清晨,我们所住家庭旅馆的女主人,托着银盘将两杯热乎乎的奶茶端进房间,送到我们的床头,丝滑奶茶入胃,让我顿时对印度充满了温暖的爱意。英国殖民印度近400年,英国人喝奶茶的习惯大概由印度传入,而香港的奶茶传统或许由英国传入。为什么香港有这么多印度人?说是早年英国殖民香港的时候,因为印度人会说英语,就被英国派到香港当警察,渐渐有了几代后裔。
《月满轩尼诗》
漂亮干净的天桥通道,有屋顶遮雨,又一例人性化细节
重庆大厦与帝国酒店,两个“邻居”两重天。那边厢,充斥着印度人与黑人;这边厢,往来多白人。波折并未结束,酒店价格日日新、时时新,这单间第二天涨到1500港币,我只好试着找网吧预订另一处便宜些的,于是逢着香港非常人性化的一个设计——在大的地铁站里,有可以免费上网的电脑。人们很自觉地排队等候,很自觉地与前面一个人保持一定距离。也是下班高峰时刻,也是来来往往的人群,但看不到北京地铁里的粗鲁——一旦滑动门打开,外面的人拼命往里挤,里面的人拼命往外挤,不知是为了抢时间还是为了抢座位,总之没人抢着礼让。
大概因流量大的缘故,地铁网络只允许每人占用15分钟,系统会自动提示,慌乱的我一时没完成。于是重返尖沙咀,辗转来到亚洲青年中心,花了几十块钱终于搞定——当然,在香港什么都贵。第二天选择了帝豪海景,300多港币;第三日又订回帝国酒店,价格回落到700港币。网吧收费员颇为同情地说:“吃饭了吗,过了晚九点,这里的三明治打五折。”我婉谢她的好意,不甘心把自己的香港“初夜”屈就给三明治。那么吃什么?这是一个问题。“拦住”两个香港女孩,打听超市顺便打听了这个。“一个人来香港玩?”“是的。”“哇,好厉害!”她们非常热心地介绍:超市可以去SEVEN ELIEVEN(香港常见的小型便利超市),香港特色可以吃鲍鱼粉,不远处就有一家知名的店。她们正好往那个方向走,干脆把我带过去,告别时还祝我旅行愉快。这两个女孩、来日问过路的一对小情侣、以及在香港中文大学遇到的女学生,都让我喜欢上香港的年轻人——眼神干净,气质清新现代,有礼貌、有教养。北京的年轻人常是一副心事重重、焦虑茫然的样子,也许是压力使他们忘掉了微笑,也许是野心使他们没有耐心为无谓的人与事停留。(www.daowen.com)
鲍鱼粉,一种放了鱼丸的白色汤粉,汤比较鲜,味道清淡,对我而言更像一种体验而非美食。饭后在尖沙咀闲逛,已是晚上十点半,仍旧一派霓虹闪烁热闹非凡的景象。这个处处狭耸只好向空中发展的繁华小岛,诞生了很多知名的电影,没有香港电影,华语电影将是寂寞的。最受小资膜拜的王家卫,事实上也是在欧洲最受欢迎的华人导演。游历法国南部的阿维尼翁时,遇到一位女导游,这位中年女性让我惊异地领教了一个普通法国人对于电影的热忱,她从墨西哥的冈萨雷斯侃到英国的肯·洛奇,从马丁·斯科塞斯侃到希区柯克,然后打开手机,居然是一张王家卫的照片!她说Kar Wai Wong在欧洲很有名。参加威尼斯电影节时,我再次想起她的话,电影节有个VILLEGE,VILLEGE有个小书店,出售一些著名导演的传记或相关书籍,关于中国导演的只有一本:王家卫。
王家卫提供亲民的“茶餐厅”,也提供旖旎的“上海菜”,无论哪种,味道都是洋派。《重庆森林》的角色不过是无名警察和外卖小妹、地点不过是鱼龙混杂之地,但其时髦的双线叙事、流行歌曲以及迷离影像,使他绝世而独立。墨西哥导演冈萨雷斯(Alejandro Gonzalez Inarritu)的《爱情是狗娘》Amores Perros (2000)同样是多线叙事的典范,一个贫民窟青年,一个美丽模特,一个军人流浪汉,他们之间唯一的交集是狗:年轻人带着他的狗参加地下狗战,模特养了一条宠物狗,流浪汉收养了一条流浪狗,三人在一场车祸中相遇。这部献给世界最大的城市之一的墨西哥城的电影,暗示着在现代墨西哥,“白色阳刚”取代了“棕色阳刚”。年轻人的哥哥就是那愚昧贫穷的“棕色阳刚”,棕色皮肤,抢劫银行,对妻子如动物般泄欲,只会用暴力解决问题;而模特的情人就是那文明优雅的“白色阳刚”,白色皮肤,受过良好教育,身居要职,可以动用财富与影响力掩盖自己的婚外情、买豪华公寓金屋藏娇。冈萨雷斯警惕着这一新的价值观——通过阶层和种族来界定价值。
较之冈萨雷斯,王家卫不要那么残酷,他要的是“酷”。《重庆森林》的两个爱情故事平行前进、从不交集,这本身就有一种“谜”的气质。一是633号警察梁朝伟与外卖店小妹王菲的暧昧故事,一是223号警察金城武与神秘女杀手林青霞的暧昧故事,而之前,梁朝伟与金城武都痛苦地失恋了。王家卫为什么如此被小资们热爱?因为他洞悉现代大都市的底细:孤独;因为他的主题永远是爱情;更因为他的主人公永远是失恋的。《2046》(2004)的男主角甚至需要跑到吴哥对着千年老树的洞窟说出心中的秘密;《东邪西毒》(1994)更是A爱B、B爱C、C爱D的无解之痛……小资们要的就是虐心的感觉:爱而不得。好像刚初出道时的林忆莲,以都市女性代言人的定位在香港一炮而红,那时的她在唱些什么——“爱上一个不回家的人,等待一扇不开启的门”。若是大团圆,哪里还有忧伤?若是没有忧伤,哪里还有美感?美学的存在就是要恢复人的感性,王家卫的电影从来都不是用来阐释的,而是用来感受的。
这幅飞速穿越人群、几乎虚焦的一幕,已成为影片的风格,仿佛我们身边尽是匆匆过客
我镜头里行驶的双层巴士,巨大的广告灯箱。也许香港的节奏和香港的夜就是这样的,摩登、神秘,让人抓不住又想入非非,猜测着莫可名状的故事,特别是爱情
梁朝伟天天去一家快餐店买沙拉,给空姐女友当夜宵,某天在老板建议下换了炸鱼薯条,结果女友也换了“口味”。暗恋梁朝伟的王菲,拿着其女友留下的钥匙潜入他家,有天被撞见,梁朝伟约她在“加州”餐馆见面,结果她去了美国加州。再次回来时,她变成了一个拖着行李箱的空姐。金城武认为爱情就像罐头一样有着保质期,他在女友离开后开始魔咒般地每天买一瓶5月1日到期的罐头,到了那天女友依旧没回来,他一口气吃掉所有的罐头。在酒吧遇上并迷上了穿着风衣、戴着墨镜、独自喝酒、神秘得像个谜的林青霞——这些都是小资情绪的标准配置,她雇了一群印度人贩运毒品,不料被印度人背叛,她在重庆大厦里疯狂寻觅,他在酒吧痴痴等她……这些爱情都不可能,唯有不可能,王家卫才可能。
大哲学家克尔凯郭尔在《一个诱引家手记》里讲了一个浪荡公子的故事,也借此表达他的哲学观,在虚无之上,还有审美可以依存。男主人公以种种处心积虑的迷人“巧遇”诱引姑娘上钩,带领她到达灵魂战栗的巅峰,而正当姑娘要献出自己时,他戛然而止,消失了。“现在,一切已经过去。她对我的一切抗拒已不存在。然而只有抗拒存在的时候,爱情才美好。有件事却是真正值得去了解的,那就是我是否能带有诗意地从一位少女身边离开。”——你可能会说,这根本是个坏蛋;也可能会说,在这灵魂战栗的审美体验背后,不过是不与他人建立真正关系的某种恐惧、将自己悬空在孤独上而已。可是不得不承认,这种“诗意的审美生活”的确有诱惑性,《一个诱引家手记》几乎拥有所有语种的译本,我至今还记得到当初读罢时的“狂喜”与“战栗”……无从得知,王家卫是否是克尔凯郭尔的“审美”信徒中的一个,但王家卫的爱情的不可能、不进行,等同于一种审美诱惑。
梁朝伟在女友走后拟人化了伤痛,拿着一块干瘪的香皂说:“你知不知道你瘦了,以前胖嘟嘟的”;金城武在女友走后去跑步,“因为跑步可以使身体里的水分蒸发掉,让我不那么容易流泪”;《2046》里时光列车上的机器人更加是——笑要好几个小时才能笑出来,哭要到明天才能流出眼泪。这些俏皮、风趣、忧伤的失恋絮语,以及加重了迷离、孤独和某种摩登感的爵士乐、雨、夜、酒吧、威士忌,当然都是小资们的美学毒品,而香港又是多么适合制造这一美学毒品。王家卫当然必须一刻不停地戴着墨镜,他与他影片的酷和神秘合而为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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