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生在东京的小津,更像京都。出生在京都的大岛渚,更像东京。还记得《御法度》结尾那一记“挥刀斩樱花”吗?在日本电影版图中,假如黑泽明用“罗生门”将我们引向莎士比亚的世界,小津用“物哀”抒发了风俗民心,那么大岛渚用“菊与刀”留下了浪子物语。假如黑泽明是“天皇”、小津是“庶民”,那么大岛渚是“知识分子”。
在大岛渚的家乡,我度过了2016年的新年。书店、音像店里随处可见的专区,纪念着刚刚逝去的大卫·鲍伊。我不知哪个缘由更占上风:是现代日本的西化?还是他与日本的特殊缘分?一切要追溯至大岛渚最受欢迎的电影《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1983)。作为黑泽明之后最具国际知名度的导演,这也是他最国际化的一次电影制作。改编自英国作家劳伦斯的小说,讲述二战时英国盟军在爪哇落入日军战俘营的故事。它的重大意义之一,是这几位的银幕处女作:大卫·鲍伊、坂本龙一、北野武。年轻的坂本龙一宛若天才,令人惊艳的不止容颜,第一次创作的电影音乐几乎已是毕生最好的作品。如果可以,请即刻聆听:Merry Christmas Mr. Lawrence。
坂本龙一扮演日军战俘营的长官,某天被一个受审的新战俘乱了心性:有着俊美面庞和身姿以及一头金发的大卫·鲍伊,他原是一名成功的律师,参战后赢得神枪手的美名,可谓战士中的战士。这位年轻的日本武士力保英国勇士的性命并处处关照,同时饱受“禁色”的压抑之苦。而大卫·鲍伊是个心怀背叛兄弟之痛的男子,以种种大胆之举书写着灰暗战俘营里的美丽:采来鲜花,为死去的战友点燃烛光祭奠,带领受罚的战俘食花果腹。英军指挥官被处决的前一刻,他挺身而出,吻过坂本龙一的面颊……以死相抵,也终获救赎。
坂本龙一和大卫·鲍伊
幕府城
书店里的大卫·鲍伊
坂本龙一曾情不自禁地对劳伦斯说:“那该是怎样的美事,邀请你们所有人到家乡的樱花树下赏花饮酒。”自从大卫·鲍伊到来,他练剑的呐喊声从未停止。是夜:哀歌响起。大卫·鲍伊:沙土埋身,只露头颅。坂本龙一削下他的一缕金发,于其面前,立正,敬礼。一只白色飞蛾落在大卫·鲍伊的额头,羽化成蝶。
立正、敬礼,一场沉默而隆重的仪式。法国《电影手册》曾以七种仪式对位大岛渚的七部电影,而他专有一部《仪式》(1971),以婚礼和葬礼“窥视”一个日本权势家族的30年:最荒谬的是唯一男性继承人、生于“九一八事变”的满洲男被指定了一桩政治婚姻,在新娘缺席下依然堂皇行之的仪式,是对父权的一次大反叛。
就像喜欢读波德莱尔、抽雪茄的切·格瓦拉是个浪漫的人,大岛渚将自传命名为《我被封杀的抒情》:我迷恋法国北部一个飘着细雨的港口城市,迷恋坐在这个港口城市的廉价旅馆餐厅里伤感的自己而已。我封杀了那种伤感,至今30年。就读于京都大学时,大岛渚就热衷进步、投身学运。天皇来访学校,他被禁止公开提问与回答,于是张贴大字报,要求天皇不要神化自己。这个对革命有着隐秘渴望的人,日后成为电影世界的革命家。
“一切电影都该是挑衅的电影”——先锋如大岛渚,其作品自然少不了批判性。在坂本—鲍伊的同性迷情之外,北野武—劳伦斯的男性友谊构成了第二层叙事,也构成了两种文化的交锋:日本军官强迫战俘观看士兵切腹;为了惩罚偷无线电的人,哪怕找个替罪羊,也要维持秩序感。
伏见稻荷大社:《艺伎回忆录》拍摄地
知恩院
北野武:劳伦斯,你为什么不牺牲?你牺牲了我会更加敬重你。你这个身份的将领怎能忍受沦为战俘这种屈辱?(www.daowen.com)
劳伦斯:我不认为这是屈辱。我们想逃跑,想与你们对抗到底。懦夫才会自杀,我们要在最后胜利。
北野武:我把生命献给了天皇。
劳伦斯:你们的神不好,让你们如此冷血。
日本战败后,北野武沦为战俘,行刑前要求再见英国军官一面。他用这句话作别: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
北野武扮演的副官带领盟军俘虏去修铁路,这段历史在《终极战火》中有所表现。日军对战俘说:“这是天皇的旨意,你们是天皇的奴隶。”日本人信仰天皇如同西方人信仰上帝。战后审判因美日利益交换,使得日本天皇逃脱发动战争的罪责,死刑只给了东条英机等人,造成的最大后果是:日本否认其二战罪行,只以广岛和长崎被投放的两颗原子弹而耿耿于怀为战争受害者。黑泽明的《八月狂想曲》和《梦》,都针对原子弹给日本人民留下的心灵创伤。而当亲历日本,我对人类学家本尼迪克特受美国政府委托所写的研究报告《菊与刀》有了更深的体悟,对日本的矛盾性格常感迷惑。“和西方比起来,信仰基督教的民族有原罪感,他做错了,知道自己有罪就会承认,会忏悔。日本的耻感文化没有好坏之分,只有羞耻之别。他作了恶,犯了罪,只要事情没有被发现,没有让他感到羞辱,他就不会认错。只要感觉到羞耻,他又会选择自杀、切腹这些激烈的行为自裁。”
大岛渚犹如没有君主的武士,在《圣诞快乐,劳伦斯先生》中反思了耻感文化,也挑战了传统武士精神。不解“菊与刀”,难解《御法度》。在时隔17年的遗作中,“禁色”再次成为大岛渚的主题,彼时当红的漂亮男星鱼贯而入,可是毫不轻佻。叙事被不疾不徐地掌控,时空拉至幕府时代,是什么终结了一个如此持久的统治?此时的北野武已成大导演,但在恩师面前永远是小学徒,搬运道具、担纲出演,全片视点建构在他的内心独白上。尽管早已参透青春残酷物语,然而67岁的大岛渚,仍可如此曼妙——“不是你喜欢了加纳,而是加纳喜欢了你”。
一场感官地震
我镜头里的日本女性
大岛渚一直好“色”。对我来说,《感官王国》真是一场地震——奇女子阿部定,箪食性欲如同饮食。历史中确有其事,1936年发生于东京的“阿部定事件”:曾任艺伎的阿部定在一家茶室任侍应,与已婚店主发生关系,陷入几近变态的性沉迷,为使“他不再与其他女人相好”而在高潮时将其勒死,身藏其阳物,游荡数日后被捕。事件轰动日本,影片也轰动世界。不断有电话屈尊垂询:这是怎么拍的?这不是拍的,是真的。被列为禁片之首的《感官王国》,不啻为大岛渚对女性与性的终极礼赞。
在京都,我遇到了几乎最温和有礼的民众。问路时,若路途不远,们会一直将你送至目的地;购物时,会细心包好物品,再穿过长长的柜台走出来,躬身行礼,双手奉上手提袋。你赶紧还礼,对方复又还之,于是购物情节的结尾变成了没完没了地鞠躬……想起在莫斯科曾与一对周游世界的巴西女士闲谈,我们都喜欢意大利的艺术与纽约的活力,而她们对日本的印象无疑聚焦在对日本人的好感上:受教育程度高,有礼节。地铁站里四面八方的人流,从不慌乱;城际列车中即使高峰时段,亦是鸦雀无声。因此在2011年日本大地震的电视画面中,逃生时刻人们仍然有序排成两列让出通道的一幕,令国人印象深刻甚至心生敬意。秩序等于效率,这得益于这个灾难频发的国度应对危机的公共教育以及长久形成的公共修养。
然而这个有高度礼节的民族又有着高度情色。就像费里尼那些丰乳肥臀的梦中女神、布努埃尔那位梦想做妓女的《白昼美人》,都来自禁欲的天主教文化最深厚的国度,费里尼甚至有过将色情片拿到儿童影厅放映的恶作剧念头。禁忌愈强,反禁忌愈强?京都不仅有松竹映画这样的老牌电影公司,也有日本最著名的艺伎花街“祇园”——《感官王国》在此拍摄;既有《肉体市场》拉开粉红电影的序幕,也有谦谦君子般的役广所司在《失乐园》里全裸出演性爱戏,“悖论”案例不胜枚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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