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记得《晚春》(1949)最后一幕吗?“永远的父亲”笠智众,在“永远的女儿”原节子出嫁后,那一低头的孤寂,仿佛可以压垮我们……简·奥斯汀写了一辈子英国乡绅嫁女儿的故事,而她终身未婚。小津安二郎也讲了一辈子女儿出嫁的故事,原节子演了一辈子女儿,他终身未娶,她终身未嫁;他离世之日,她宣告隐退。沉默里发生了什么?女儿对父亲说的话,或许是原节子对小津说的话:“与你在一起,是我最快乐的时光。”
《晚春》是侯孝贤私人榜上的小津NO.1。人们谈论更多的是《东京物语》,也许它对都市的隐喻,更能言说现代人的乡愁:人们学会了迁徙,却不会像候鸟一样归巢。眷恋——对于社会达尔文主义或者卡尔·马克思的游戏,不合时宜了。而这,正是我钟情京都之处。
二战后,一对乡下老夫妻,决定动身去东京,看看成家立业的子女,看看繁华大都市。然而一切并不如意:父亲引以为傲的儿子,医学博士不过是个街坊医生,随时听候出诊的召唤;女儿开了间街区发廊,业余办讲习会。他们太忙了,以至是一个外人——战争遗孀、他们的儿媳,请假陪他们游玩东京。儿女又凑钱把老两口送去温泉,可东京是年轻人的天下,夜间的欢闹让他们睡不好觉。回家吧,事实上已无家可归。于是在返乡前夜,母亲挤进儿媳的小宿舍,父亲去找多年的老友。夕阳中的怅惘,化作两人不经意的一句:“儿子,女儿,小时候都是很亲切的。”最终,化作父亲多年不复的酩酊大醉,以及母亲归乡后的突然病逝。
《晚春》的能剧
结尾一如《晚春》:众人离去,留下父亲独自一人。笠智众那一低头的孤寂,小津也拍了一辈子。也许他对现代社会的变迁与古老温情的理解,全在那一低头里了……这两部电影,总是让我在午夜哭湿枕头。
第一次来京都,是在亲人面临生命安危时,我几乎被痛苦压垮。京都就像小津,沉静、舒缓、温厚。默默附着于古刹一隅的青苔,盘根错节于数百年的古柏之根,幽静小巷的小茶室里布满年头的铁壶与老妇人,都是一场无人知晓的慰藉。
小津的怅惘是东京的,也是北京的,是现代化进程中所有大都会的。我们谁不是旋涡中人?被裹挟进肾上腺素的人生,它提供了野心,也奉陪上冷酷。你忘了温情或者不敢沉溺其中,它会挡路,让你软弱,将你羁绊。于是你不停地向前走,直到成为一个没有历史的人。(www.daowen.com)
没有摩天大厦的天际线,没有涩谷街头的人潮汹涌,你会迷失东京,但不会迷失京都。《晚春》的父女怎样生活,你就可以怎样生活。散个步,去餐馆吃个饭,看一场能剧。北野武在“自省三部曲”之《双面北野武》中迷失了方向,“现在谁还会看昭和年间喝一杯茶要20分钟的小津电影呢?”也许很难想象今天的年轻人是否光顾过一次这样的剧场,观众席里几乎只有我,夹在上了年纪的和服与长衫之间——这一幕,像极了小津电影的场景。
能剧——世界上最古老最缓慢的戏剧,如同京都的自反。一举手,一投足,一击鼓,一吟和,皆充满了仪式感。精致的礼服,清雅的色调,作为灵魂图腾的面具绝不可亵玩。这里上演着日本美学的巅峰形态,我未曾体验过的一种稀有氛围。呼吸,几乎都会惊动这圣严的静默。
水·拍于奈良古刹与京都哲学路
一如苏珊·桑塔格倾心的《撒旦的探戈》——贝拉·塔尔7小时的惊世之作,“速度与激情”时代的人类能够忍受一个镜头对准一头农场里的牛一动不动10分钟?或者对准一个无处可去的小女孩的虐猫行为一动不动20分钟?
一如我迄今为止最疯狂、最难忘的戏剧体验,来自法国导演朱利安·戈瑟兰挑战波拉尼奥的鸿篇巨制《2666》。这部被誉为超越《百年孤独》的拉美文学新高峰,有一篇章,可谓波拉尼奥对世界的挑战——像一座冰冷档案馆,巨细靡遗地陈列着墨西哥这座最危险的城市的女性虐杀案。29岁的年轻导演以电影化手法、高密度文本以及超乎自身的能量将其还原。压抑的电子音效如同闷雷袭击胸口,一桩桩、一件件……而后,惊人的事情发生了。走出剧场继续萦绕你、折磨你的,正是这个看似枯燥到令人发疯的部分。在于重复的艺术效果,也在于你与它前所未有的对峙,一件件、一桩桩……
在与时间的对峙中,雷霆万钧的力量到来了。
京都物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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