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城与新城
这座城,怎样伤痛过。
老城的白云绿瓦红房子,新城的可口可乐涂鸦墙,是一幅鲜活的华沙对照记。
二战时被德军炸毁,战后依照原貌重建。肖邦的心,依旧安放于圣十字教堂。1980年,米沃什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时已流亡美国,在大学教书。作品在故乡被禁,有人用气球将《被禁锢的头脑》降落在他母语的丘地和山峦上。彼时,法国知识分子萨特、波伏娃正陷入与斯大林主义的调情;艰难中只有两人给予他支持:加缪、雅斯贝尔斯,为其德文版作序。
政治性,曾是波兰电影与文学的最大属性。瓦伊达说:“在波兰,对艺术家的要求比在其他国家多得多。”每个历史阶段都有特定的美学相呼应:1950年代“政治解冻时期”的“波兰电影学派”,1960年代的“道德焦虑电影”,1970年代的“团结工会电影”……但是1989年社会主义的突然终结,为什么未能激发波兰电影人的灵感?为什么没有利用新获得的自由大声讲出这个国家的过去?比如1939年苏联对波兰的袭击、斯大林主义在战后的罪行。波兰的1981年与匈牙利的1956年、捷克的1968年同等重要,后者有很多关于那个时期的电影,但是“戒严时期”在波兰银幕上缺席。以至大岛渚说日本同人的印象是:波兰电影看上去好像在令人瞩目的波兰学派后就没有动静了。过去,波兰电影人是东欧同行中最敢直言的,在审查制度下破坏着“官方版本”的现实。今天,时代变了,年轻人对历史不再感兴趣了吗?
罗兹年轻人
《铁人》海报
《福地》拍摄场景
2015年夏,我来到波兰的电影中心罗兹(Lodz)。造访了曾经孕育安杰伊·瓦伊达以及波兰电影学派的罗兹电影学院——波兰斯基是其毕业生,哈斯在此执教。参观了电影博物馆中《福地》Ziemia obiecana(1975)的拍摄场景,瓦伊达根据诺贝尔文学奖得主雷蒙特的小说改编,讲述了成为电影中心之前的工业中心罗兹:德国/波兰/犹太三个年轻人,创办纺织工厂的梦想与幻灭。20世纪资本主义初期的罗兹是一座奇特的城市,几种完全不同的生活方式交织在一起:首先,德国纺织工业家来到罗兹建厂,因为这里有水;而后,犹太金融家来了;周边村落的失业农民亦涌入罗兹当工人,仿佛这里是一片“福地乐土”。现实是残酷的,它是德国人的福地、犹太人的福地,但不是波兰人的。苏联在罗兹征收商品税,没人建造新工厂、新高楼了,罗兹开始衰败,工厂倒闭、工人暴动……
瓦伊达,就是一部波兰电影史。他的个人生涯与波兰电影皆从《一代人》(1955)开始。以华沙起义为背景的《灰烬与钻石》(1958),甚至曾卷起政治风暴,因为他竟然让一个共产党杀手在陷入爱情后幡然醒悟、质疑革命任务的合理性……1970年代,又以格但斯克造船厂工人罢工为背景拍制了道德焦虑电影的代表:《大理石人》(1977),揭穿了一个由国家宣传机器制造的模范工人神话,这个被誉为“大理石人”的工人在骚动期间丧了命,从此再也找不到他的痕迹;《铁人》(1981)继续揭穿一个“铁人”劳模与政治生活的黑暗,一位前来调查罢工的记者发现了运动领导人的父亲的死亡悬案。这些影片被认为是反社会主义的,导致瓦伊达多年被禁止拍片。可能正是这种无所畏惧的精神,令马丁·斯科塞斯钟情不已。当东欧变了颜色、国家取消政治审查也停止经济资助后,新的独裁者出现了——市场。瓦伊达曾用审查制度下的老剧本拍了几部电影,但观众不再感兴趣。为什么昔日胜在文化敏感性的“波兰电影学派”不起作用了?因为政治影射不存在了,艺术家不再是民族发言人——这恰好是昔日波兰人走进影院的重要理由。
华沙起义博物馆(www.daowen.com)
如今,吸引年轻观众的是好莱坞式犯罪惊悚片,这也是新一代影人能够与好莱坞电影一争高下的类型。像瓦伊达这样的老导演日子不好过,不过他改编经典文学的策略一举成功,《塔德乌什》(1999)甚至击败《泰坦尼克》,问鼎本土票房冠军。19世纪初,波兰—立陶宛帝国遭到俄罗斯、普鲁士和奥地利的入侵,波兰人与拿破仑达成协议,法军帮助波兰拯救家园,波兰协助法国攻打俄罗斯。也许传统文学经典给了今日波兰人怀旧的机会,三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中被翻拍最多的是显克维奇,其描写古罗马尼禄大帝的《你往何处去》(2001)亦获得了商业胜利——美好的仗,我已经打过了;该跑的路,我已经跑尽了;所信的道,我已经守住了。
华沙给我最意外的惊喜,不是古典肖邦,而是现代的华沙起义博物馆。这座2004年开放的叙事型博物馆获得了巨大成功,以丰富的多媒体手段还原历史情境,爱国主义教育也可以很酷。因此,在这个历史与牺牲不再流行的时代却赢得年轻人的喜欢。某种程度上,它也推动了现实——2006年,出现了第一部“团结工会电影”;2007年,等了20年的《卡廷惨案》终于问世;2014年,有了自己的战争大片《浴血华沙》。
华沙起义标识
拉兹瓦维卡战役全景
波兰的骄傲
身为欧亚屏障,波兰自不安宁。欧洲或被以俄国为首的亚细亚势力压制,或以波兰为屏障将自己与亚洲隔开。1918年,波兰刚刚结束由德、俄、奥瓜分的123年亡国史,1939年就再次遭到瓜分——左有德国闪电突袭,右有俄国背后一击。1944年8月1日,波兰地下军发动了“华沙起义”——反抗纳粹占领军,同时也抢了苏联解放华沙之前的时机,避免了苏军占领华沙。瓦伊达的《下水道》(1957)是最早讲述华沙起义的电影,绝望之至:地下军在下水道里寻找出口,尽头处或是地雷或是大海或是德军的枪口。63天后华沙被夷为平地,所有平民被赶出城,20万人死亡、35万波兰人被送往德国强制服苦役。1945年依附苏联成为大家庭一员,苏军解放日成了波兰国庆日。
反抗外来专制与争取民主自由,成为波兰的双重宿命。事实上,早在1830年就爆发过抗俄的“华沙起义”——亡国期间,俄国禁止波兰人讲波兰语,禁止学校讲授波兰历史。如今弗罗茨瓦夫最值得骄傲的景观,是国家博物馆里气势恢宏的“拉兹瓦维卡战役全景”:以360度全息图,展现1794年波兰人击退俄军侵略的战争场面。马克思曾赞誉波兰人是“欧洲不死的勇士”,历史中波兰人对蒙古、奥斯曼帝国、沙俄的反抗拯救了欧洲。在华沙常可见到美人鱼塑像,政府机关悬挂着美人鱼城徽——一手持剑一手执盾,纪念一位反抗外来侵略的女英雄。
1980年反政府组织“团结工会”,举行声势浩大的大罢工。1989年成立了以团结工会为主体的政府,波兰总统由全国直选产生。因此有一种说法:1989年,波兰才真正解放(摆脱了苏俄)。宝刀不老的瓦伊达,以《卡廷惨案》为一度沉寂的波兰电影带来巨大的国际声誉。这一堪称波兰世纪之痛的事件,至今是波俄两国最敏感的神经。由于军事精英几近覆没,华沙起义军多是十八九岁的孩子。2010年,俄罗斯首次公开卡廷事件相关文件,波兰总统赴斯摩棱斯克参加卡廷惨案纪念活动,飞机坠毁,全体遇难,历史的幽灵如此吊诡……
瓦依达是先锋的、勇敢的、良知的。2016年,这位波兰电影之父辞世。冥冥中有眷顾,一年前我住在以他的《福地》命名的房子里,那是我离他最近的时刻。而1990年戛纳电影节是个值得铭记的波兰时刻:安德烈·祖拉斯基、安杰依·瓦伊达、阿格涅丝卡·霍兰、罗曼·波兰斯基、赖斯扎德·布加斯基、克日什托夫·基耶斯洛夫斯基,手举国旗。苦难小国诞生了诸位大师,他们是波兰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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