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昼美人》

继布努埃尔之后，最知名的西班牙导演当属阿莫多瓦（Pedro Almodóvar Caballero）。不过，让布努埃尔不舒服的欲望却是阿莫多瓦的超马力发动机。夸张的性、特异的爱，他的全部电影可用其中一部的名字来概括：《活色生香》Carne trémula （1997）。色彩艳丽绚烂——无论人物的服装还是片中的家具；情节离奇热闹——同性恋、异装癖、SM、娈童，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他拍不出的；他的火爆的电影海报，他创办的电影公司的名字“欲望无限”……阿莫多瓦的座右铭解释了这些活色生香的来历：激情是使生活具有意义的唯一动力。

1980年代，由于政府打压粗制滥造的低成本影片，西班牙电影产量大幅下滑。加之外国电影涌入，西班牙年轻人不再看单调乏味的国产片。此时，“外省人”阿莫多瓦来到马德里，拍摄了西班牙电影史上最卖座的国产片，从此成为国宝导演。他和另两位离经叛道的帕索里尼、法斯宾德有些相似，都是同性恋，都以“非正常人”来震荡正常人。法斯宾德的《雾港水手》Querelle（1982），全然一个关于肌肉与鸡奸的既诗意又妖邪的童话。我喜欢的阿莫多瓦早期电影《捆着我，绑着我》Atame！（1989），也讲了一个奇异故事：男孩为了让女孩爱上自己，竟然绑架了她；而在幽闭的相处中，女孩爱上了男孩，甚至发生了这样的奇趣，当男孩短暂出门时，女孩竟主动要求他把自己捆绑起来。

以瑰丽的方式表现奇异的爱情故事

男主角瑞奇，三岁就失去了父母，在孤儿院、劳教所和精神病院长大。多年与世隔绝的生活，使23岁的他依然纯真得像孩子，人生梦想老实极了：找一份稳定的工作，成个家，过上普通人的生活。瑞奇接受职业培训后，正式独立走上社会，他做的第一件事是买了一个心形盒子的巧克力，去找他念念不忘的一个女孩。他曾在酒吧结识了色情演员玛利亚，两人有过一夜情。此时玛利亚正在片场拍戏，早忘了一夜情的事。瑞奇不知该怎么办，他没有经验，也没有常识，不了解人们通常也许鲜花、也许等待、也许甜言蜜语、也许欲擒故纵的手段，但谁也不会采取像他那么简单、粗暴、野蛮的求爱方式——绑架。

这看似的不可理喻却充满温柔的爱意：玛利亚熟睡时，瑞奇会默默看着她，为她画像。

他买来柔软的绳子和胶带，好使玛利亚舒服一些；当玛利亚的牙痛和毒瘾犯了，他带她去看医生，并冒险从毒贩手里买药，遭到毒打。玛利亚原本一直想逃跑的，但看到瑞奇为了她而伤痕累累时，她爱上了这个奇怪的男孩，为他擦洗伤口，与他疯狂做爱。瑞奇对玛利亚讲述自己的人生，起点是孤儿，终点是玛利亚。“我有5万块钱，我愿意做你的好丈夫，你孩子的好父亲。”他决定带着玛利亚远走高飞，在此之前想回自己的出生地看看，于是去偷车。期间玛利亚被姐姐救走，玛利亚恋恋不舍地抱着瑞奇给自己画的像。不久，玛利亚姐妹出现在回到家乡的瑞奇面前，三人唱着歌，驶向马德里。但是这部电影并没有像瑞奇绑架到爱情一样“绑架”到认同，甚至成为女权主义者的靶子。事实上，阿莫多瓦后来拍了好几部深情的女性电影：《对她说》《高跟鞋》《关于我母亲的一切》。

《卡门》海报

有一首歌是：马德里，不思议。第一次来马德里，我遭遇了不可思议的抢劫，也错过了不思议的弗拉门戈。有年在北大附近的一间云南餐馆吃饭，偶然结识了出版业的一个女孩。因为王小波而攀谈起来，我最喜欢小波的《一只特立独行的猪》，而她是小波的《爱你就像爱生命》的编辑，那个信封式的装帧就是她的创意。我深受触动的是她的一句话，她打算赚够了钱就出国，我以为是去读书或移民，她说，“我要去学弗拉门戈！”

北京某个冬夜，保利剧院上演了一场弗拉门戈。第二次马德里之行，终于欣赏到原汁原味的《卡门》。人们纷纷站在OPERA的海报前留影，猩红血迹下的卡门，骄傲而倔强地昂着下巴。OPERA不大，观舞刚好，20欧元坐第二排，我从没有以这样低的价格看到这么近的演出。吉卜赛女郎卡门，丰满的胸前插着一枝金百合，嘴里又漫不经心地叼着一支，她谁都不看，可谁都没法不看她。由于走私被捕，卡门诱惑关押她的士兵坠入情网，他为她舍弃了温柔善良的情人、被军队开除、随她成为强盗……但是很快，卡门移情斗牛士，士兵苦苦哀求，但卡门去意已决，如果斗牛士胜利就答应他的求婚。在进入斗牛场观战的时候，士兵再次哀求，卡门扔了他的戒指，却被士兵的匕首插进胸膛。

她不忠，她放荡，卡门不是好女人。尤在当时，梅里美不得不这样写道：“在我的家乡，看见这样打扮的女人就要画十字。”但是她的故事被歌剧、芭蕾、电影垂爱至今，几乎成了弗拉门戈最经典的剧目。继布努艾尔之后、于阿莫多瓦之前的西班牙电影导演卡洛斯·绍拉，更是孜孜不倦拍了弗拉明戈电影三部曲：《血婚》Bodas de sangre （1981）、《卡门》Carmen （1983）、《魔恋》El amor brujo（1986）。还有戈达尔将故事搬演到现代社会的《芳名卡门》Prénom Carmen （1983），王家卫通过片名完成了小小致敬的《旺角卡门》（1987）。绍拉的《卡门》采用了戏中戏的结构，剧组排演《卡门》，玄妙的是，导演选中的女演员也叫卡门，她就是卡门，导演迷上她的结局与士兵迷上卡门的结局如出一辙，最终卡门倒在导演的匕首下。为什么艺术家对卡门前仆后继？我猜，卡门的性格其实就是一种艺术家性格，想爱就爱，想不爱就不爱，一种游牧民族式的原始野性、一种令人瞠目也令人拍手称快的自我放任。毕加索曾宣称“艺术从来没有贞操”。不讲贞操的卡门，会让艺术家像爱上那个本能的自己一样爱上她，像爱上自由一样爱上她——你永远无法把它抓在手心里。

以马德里为圆心，来到塞维利亚，在《卡门》的家乡再看一场弗拉门戈，不过是部集锦剧。这里的惯例是在某个餐馆驻站演出，票分几种：含晚餐的最贵；含酒水饮料的通常是旅行团购买；纯粹欣赏的15欧元。因未来得及吃晚餐，所以现场点了西班牙的传统特色塔帕斯套餐。全场暗下来，我们坐在后面，有白桌布上一团绰约的烛光相伴。吃得基本糊涂，只知一道一道没完没了。果然，家乡的功底更是了得，男舞者脚与身姿的变幻极度纯熟；女舞者的眉宇伴随着剧情或欣喜，或痛楚，或狂热，或哀伤，种种都精准；歌者的悲孤调像是荒凉草原上烈日下的一棵顽木枯树；最震撼的还属年纪最大的那位女演员，眼神的凌变、手腕的旋绕、足下的踢与踏，是天大的貌美与青春都无法抗衡的，是她一出场其他皆黯淡的力道！

我镜头里的弗拉门戈

阿莫多瓦的激情，弗拉门戈的奔放，调和了布努埃尔的审慎魅力，使马德里变得不思议。我为弗拉门戈写过一首小诗，也送给马德里：

自远古而来的生命力，

性感。她使性感比美丽更美。(www.daowen.com)

她的放歌，是灰飞烟灭、千骑卷平岗。

裙裾一甩，甩出不为取悦任何人的大刀阔斧。

诱惑。她是诱惑的行家。

你随时会掉入她的眼风。

然后，她朝着你，来了。

血脉里奔涌着风情。不止危险。

她需要一个对手，旗鼓相当，英雄相惜。

她是海也是月光，狂野混合着沧桑。

她能放一把火烧了你。

生命用来做什么？歌之咏之，足之蹈之。

榨干身体的汁液，去爱。

你别无选择，除了束手就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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