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一个小小三段论——

我喜欢优雅，维也纳是优雅的，所以我喜欢维也纳。

维也纳大学是最意外的礼物。没抱什么期待，去去而已，等到去了……它是奥地利历史最悠久的大学，创建于1365年！也是奥地利最大的大学，欧洲最大的大学之一。出过27位诺贝尔奖得主，有科学的“麦加”之称。有一个关于遗传学家孟德尔（Gregor Mendel）的小故事：早年有个和尚，在教堂的后园种豆，种了很多年，他把自己的研究成果写成小书，寄给当时欧洲知名的科学家，没什么人理会他。和尚继续种豆，到死为止。死后多年，一个科学家无意间在书店买到一本手抄本，惊为天书，这就是遗传学里的孟德尔三大定律。如果没有这位仅仅出于好奇就一辈子在后院种豆的“和尚”，今天的生物学家可能想不出DNA这回事。

维也纳大学还是总统和艺术家的摇篮。穿过前厅，有一个卓尔不群的中庭，长长两排走廊，立满卓越校友的头像、半身像、全身像。对于中国人而言，最熟知的人物恐怕是精神分析学创始人弗洛伊德了。欧洲喜欢用人物做卖点，大概源自对人的关注与重视。在街心广场、大学长廊，常有人物的雕像。吸饱了雨水的中央草坪和红色花树，色彩清新而浓烈。白色的帆布椅沿阶摆放，上面有赞助商的Logo，想必品牌商们把自己的形象出现在即使维也纳大学的一只平凡的椅子上都视为荣耀。暑期放假，零星有三两个学生在大厅的长椅上低头温习，这样的环境，这样的读书，让人羡慕。当今世界一位大牌经济学家、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哈耶克，也是维也纳大学的校友。作为自由市场主义的坚定捍卫者，他反对极权，认为如果不限制权力，就会严重威胁自由而通往奴役之路，这使他更像一个拳拳之心的社会哲学家而非冷冰冰的经济学家。可曾是这美丽幽静的草坪与花树，令他呼吸到自由的空气？

维也纳大学的大厅与中庭校友像

中庭，花树

必须一提的是这群男人中的一个女人。她曾在维也纳大学学习艺术史，还获得过管风琴硕士学位。这个被艺术熏陶过似乎应该是个优雅贤淑的女人，却是盏极不省油的灯。作为奥地利历史上第一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她永远在写性，且永远在用双关和隐喻写性，比如描写婚姻色情的小说《情欲》里充满了“小铲车”之类的词，弄得评论家们非常头疼。在她看来，性关系首先是一种权力关系，于是她高举“性”，挑衅着男权和权威。她的座右铭真可以语惊四座的：不做任何人的战利品。这个女权斗士叫艾尔弗雷德·耶利内克（Elfriede Jelinek）。

她最负盛名的作品莫过于被奥地利导演迈克尔·哈内克（Michael Haneke）拍成同名电影的《钢琴教师》La Pianiste（2001）。电影一举囊括了戛纳电影节评审团大奖、最佳男主角和最佳女主角奖，小说也成为耶利内克卖得最好、获得阐释最多的一本。维也纳的钢琴教师艾莉嘉，40年来一直和一个控制欲极强的母亲生活在一起，没有父亲没有男友、没有丈夫、没有婚姻。她遇到一位年轻学生，开始了一段制衡与反制衡的性战斗，年轻学生最终用暴力征服了她，并厌弃了她。

《钢琴教师》是部自传性作品，耶利内克自己就有一个与之终身生活在一起的专制母亲，她们之间的关系充满了既矛盾又激烈的挣脱与依赖，这本书可以说是她对母亲的一次总清算，而这部电影也恰好在母亲去世的那一年拍摄。母亲的专制使艾莉嘉产生了一种反向力，她将这种专制又施加到年轻学生身上。所以当人们说，女主角是由于心理变态而和男学生玩SM，我会觉得不够准确。必须深入耶利内克小说的灵魂，这不仅仅是像《教室别恋》All Things Fair（1995）里的不伦师生恋所能解释，也不仅仅是像《钢琴课》The Piano（1993）里哑女对性爱的自我解放所能比拟，亦非简单的性变态所能概括。比如艾莉嘉平静地用刀片割破自己的身体以享受快感，在汽车影院偷窥别人做爱而自慰，独自去男人才去的色情录像店看录像。

弗洛伊德

女“性”作家，耶利内克

当然，如果耶利内克的学长弗洛伊德在世，很可能会对这个案例感兴趣，师生两人展开第一回合的卫生间，其白色冰冷基调就被津津乐道为非常符合精神病院的环境。事实上，本片已经成为一个经典案例，各种心理学、性学研究都会把它请回家，中国性学家李银河就不认为这个钢琴教师有病，割阴蒂源于她的虐恋倾向，而虐恋的经典定义就是把快感和痛感连在一起。也许遥远的弗洛伊德会持“虐恋有病”的看法，在现代社会，它已登堂入室为一种亚文化，虐恋者们甚至拥有自己的玩具商店和俱乐部。但无论如何，这是一部惊世骇俗的虐恋电影，导演哈内克也由此声名大噪。但耶利内克的终极目的，与其说在于为世界贡献一份虐恋经典，倒不如说是试图进行一场强悍而倔强的权力易位。耶利内克的重点在于，“连偷窥也是男人的特权，女人只能成为被看的对象，从来就不是主动观看的人。”所以，她让她的女主角做了男人才敢做或者男人才被允许做的事：偷窥，看色情录影带，掌握性的控制权，告诉男学生——一切要照她的游戏规则来。(www.daowen.com)

《踩过界》

《钢琴教师》

另一位女权人物、意大利女导演丽娜·维尔特米勒（Lina Wertmuller），不仅进入了被男性垄断的政治题材领域，还是第一个在男性垄断的奥斯卡导演奖中获得提名的女性。她常以政治隐喻手法处理两性关系，《踩过界》Swept Away（1974）借助了孤岛漂流的真空情境，使无产阶级船员与上流社会贵妇有机会成为一对欲仙欲死的世外鸳鸯。之前，她是不可一世的女王，嘲讽他、使唤他；之后，乾坤逆转，他是孤岛上的国王，揍她、饿她，以原始的男性雄风让她臣服。有天望见一艘小船，他天真地以为他们情比金坚，即使回到“社会”也能经受住考验；但她央求着不要登船，显然她早已预见了悲剧。上岸后，他倾囊买了一枚钻戒准备向她求婚，而她最终与乏味自大的上流丈夫登上飞机，在他的痛苦凝视中痛苦地离去。

相较之下，《踩过界》隐喻了两性之间的权力关系由阶级决定，《钢琴教师》则把权力关系系于“性”之上，可能因为时代变了，阶级不再是问题。而较之《踩过界》里的贵妇含泪走不出阶级局限，最终未能“踩过界”，《钢琴教师》里的男学生被女教师的“强权”所激怒——“你不能这样侮辱男人”，最终依靠男人的力量把权力关系扳回来，女权主义者艾莉嘉也未能“踩过界”。不过，影片的最后一个镜头是骇人的：艾莉嘉将刀刺进自己的肩膀，完成了某种暴力化的抗争。暴力，正是耶利内克的密码。这个会弹钢琴同时又热爱侦探小说的女人，几乎所有的作品都是在暴力中抵达高潮的。也可以说，她在语言中抵抗。她还以“人群恐惧症”为由，成为继萨特之后第二位拒绝到场领奖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不知这算不算另一种姿态的抵抗。

耶利内克的暴力

《钢琴教师》是迄今为止小说改编成电影最成功的一例，至少是之一。它的解读空间很大，如果从男学生的视角看，他被以虐恋的方式完成了性启蒙，也从“我爱你”到“爱其实没什么大不了”完成了爱情的幻灭。就像基耶斯洛夫斯基（Krzysztof Kieslowski）的《情诫》Krótki film o milosci （1988），一个17岁的年轻人偷窥并爱上对面公寓里的女画家，想办法接近她，给她打匿名电话，为她送牛奶。有天被发现，女画家问：“你想要什么？”他说：“什么也不要。”阅尽世事的女画家以为他和其他男人没什么两样，于是把他的手带进自己的下体。他抽搐着，回家后将那只手砍伤，待女画家幡然醒悟来看他时，他再也不是那个相信“纯洁爱”的男孩了，同样被以一种“残酷”的方式完成了性启蒙，同样悲哀的是，不再相信爱情。

另一种解读关乎幻想。男学生起初抗拒女教师的变态指令，随后含着复仇之意一项项完成了她的“指令”，好，那就来吧，关起她母亲，打她，强暴她。“跟想象中一样吗？”女教师没有回答，她流着鼻血，忧伤地躺在地上。这正应了另一位精神分析大师拉康的弟子齐泽克的观点，女教师要求男学生做的一切，其实都得自幻想，正因为在现实中欲望不得满足她才幻想，但是真到了那一刻，女教师非但没有得到想象中的快感，反而伤痕累累，所以齐泽克称《钢琴教师》是最为压抑的一部电影。幻想的虚无性，在库布里克的电影《大开眼界》Eyes Wide Shut（1999）里被重度描绘过，乏味的中产阶级夫妇爆发了性幻想，两人沿着各自的幻想冒险走下去，走过之后才知愚蠢，看看上流社会假面舞会的群交场景多么冷漠、无趣，于是影片结尾时他们说——“我们应该做点什么”“我们应该上床，做爱”。所以女王般的钢琴教师艾莉嘉，其实又是个小女孩，因为她还没有参透这一点。

艾莉嘉由法国新浪潮时代的文艺片女王伊莎贝尔·于佩尔（Isabelle Huppert）扮演，这是艾莉嘉之幸，也是于佩尔之幸。于佩尔有一句传神的比喻：如果住在精神病医院，那么我在分裂症病房。弗洛伊德在世的话，说不定也会对她感兴趣。这个令人瞠目结舌、百年不遇的复杂角色，与于佩尔丝丝契合。于佩尔最擅长的就是将极端的痛苦与冰冷不可思议地结合在一起，下巴高昂、面无表情，一副冷酷模样，内心其实惊人，活脱脱是另一个耶利内克。

当记者提出了面对一个57岁的女演员很容易问出的问题时，“人们总认为当一个女演员变老后，能演的角色便越来越少了，您怎么看呢？”于佩尔还击了一个极具耶利内克风格的回答：“我觉得这更像是男性的言论，而非真实的言论。”

因了耶利内克，维也纳的优雅在我眼里多了一层桀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