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赛美术馆
由圣心教堂转往红磨坊,一路领略红灯区。1900年的巴黎有35万盏路灯,19岁的毕加索来到这座“光之城”,初次下榻的地方是巴黎红灯区一家妓院旁的旅馆,七年后以妓女为题的《亚威农少女》一鸣惊人。
我一向钟情老火车站改造的美术馆,柏林有老汉堡火车站改造的现代博物馆,巴黎有奥赛。来到奥塞,等于饕餮印象派。观看印象派需要距离:乔治·修拉的《大碗岛的星期天下午》,点彩画法可谓卓绝,近看影影绰绰,一旦退后远观,豁然开朗。莫奈的《睡莲》,尺幅很小,近看甚至失望,但是退到门口转身回望时,奇迹发生了:睡莲着了火。
奥赛最震撼我的是《草地上的午餐》。不在于裸体,而在于尺寸。马奈野心之大,长达20尺。这幅惊世骇俗之作,气坏了见过无数裸体维纳斯的拿破仑三世与皇后!为什么两位衣冠楚楚的巴黎绅士旁边旁若无人地坐着一个全身赤裸的女人?目光既不回避也不挑逗,坦然得几近挑衅。她改写了裸体风潮,开启了现代主义,惹来无数画家追随,毕加索为她疯了:作了27幅油画和138幅素描的变体画……
伍迪·艾伦在《午夜巴黎》中提出了一个大问题——黄金时代。一位美国的年轻作家于巴黎的午夜街头,搭上一辆超现实主义的马车,在酒馆里遇到了菲兹杰拉尔德、海明威、毕加索、达利、布努埃尔、高更、德加……每个人都认为自己错过了最好的黄金时代。
《草地上的午餐》
男主角渴望回到1920年代“流动的盛宴”,事实上许多“美国—巴黎”电影都有这样的情结——一个从美国来的人,追随自己的前辈,住在左岸,抽法国烟、读法国书,知道这座城市的很多传说……而毕加索的情人渴望留在1890年代,印象派大师济济一堂啊!而在高更眼中,文艺复兴才是黄金时代,想象一下与提香、米开朗基罗肩并肩……
但是,也许黄金时代就像远方——它永远是最美的,因为你从未见过。
好莱坞音乐片也有过黄金时代。好莱坞掌控着我们的视觉快感,而在巴黎拍摄的两部黄金时代音乐片——《绅士爱美人》(1953)、《甜姐儿》(1957)却提供了不一样的视觉快感。两片都有异性恋罗曼史和美丽女明星;前者的玛丽莲·梦露,后者的奥黛丽·赫本。表面上似乎符合女性主义批评——将女性身体作为奇观,但是两片都将女主角设置为身在巴黎的美国游客——凝视女性身体的快感或作为被凝视的女性身体,在欧洲语境内被重塑。
1950年代,好莱坞大片厂面临着新的经济压力:一方面赋予它们垄断地位以及高额利润的垂直体系,随着反托拉斯法案的出台而分崩离析;另一方面是电视业的竞争,而彼时电视在欧洲远未蓬勃发展。因此,好莱坞大片厂给予外国市场以新的关注,尽力将欧洲视为整体——用神话故事、欧洲背景甚至赫本这样的欧洲明星来吸引欧洲观众。而吸引欧洲观众,也是更广泛的冷战文化的一部分,作为美国资本主义的民主色情反苏联铁板一块的流行文化的进攻之举。美国电影如同欧洲观众渴望体验的商店橱窗——一种繁荣的消费主义。这些电影在欧洲空间内展现性感的女明星时,自发地证明了美国作为国际商品实体的地位,反击了共产主义者的无趣和无性。
蓬皮杜
马蒂斯
《绅士爱美人》遭到法国主流媒体空前的敌意——无节制的色彩、舞蹈以及梦露的曲线,被批评为“歧视女性”。电影理论家安德烈·巴赞更将其作为霍华德·霍克斯最不成功的案例,用来例证“作者论”不能彻头彻尾赞美一位导演全部作品的论点。其他人则攻击这部电影傲慢的美学,将梦露宣判为“愚蠢的金发美人”的顶峰。好莱坞视为典范的美国生活方式,被法国视为肤浅、血腥的资本主义,以及男人对女人/女人对钻石的色情拜物。
霍华德·霍克斯在法国《电影手册》上辩护,坚持这个故事的喜剧性与现代性:“它只是个玩笑。在其他电影中,你可以看到两个男人出门找漂亮姑娘玩乐。我们想象了相反的情形,让两个姑娘出门找男人玩乐。一个完美的现代故事,我很喜欢,很有趣。”这部电影打乱了传统的观看机制,从头至尾戏谑了凝视。男性的性权力在于提供钻石而非掌控凝视:钻石商人拉塞尔追求梦露,梦露将他丑陋的头幻想为一颗闪闪发光的巨大钻石。是这个女人而非这个男人,将他者视为一个理想化客体。第一次:女人不再是凝视的客体。
《绅士爱美人》,金发美人的巅峰形象玛丽莲·梦露
约翰·尤瑞提出了旅行中的“游客体验”:最平淡无奇的行为诸如购物、闲逛、坐下来喝杯咖啡,都会因为置身于一个令人震撼的视觉环境中而变得独特。社会学理论中的“游客凝视”与电影理论中的“男性凝视”是完全相同的——创造了由其自身的窥阴癖所驱动的凝视客体。“游客凝视”修改了凝视理论,将异国建构为色情客体,将女明星建构为在性与经济上强有力的自由代言人,既是资本主义现代性的象征,也是视觉快感的客体。她们从美国来到巴黎,观看着巴黎景观,她们的性别使其成为凝视的客体,而在欧洲语境中她们的国家又使她们成为凝视的主体。现在,凝视被解放了——它可以属于任何一个性别。
如片名所赞美的,梦露的金发暗示着文明与高雅:是绅士喜爱的。梦露的金发强化了她的白皮肤,从根本上强化了——对女人的持久渴望以及最令人渴望的女人是白种女人。梦露的金发美人形象也是1950年代美国民主文化的标志,她闪闪发光的白皮肤输出了纯洁、健康、性感的白色价值观。梦露是追求享乐的女孩,没有可辨识的出身或血统,她来自好莱坞“梦工厂”。在唱《钻石是女人最好的朋友》时,她明确拒绝了等级与贵族的欧洲理想。婚礼以大团圆结局,“白人价值观”获胜。梦露就是一颗闪闪发光的钻石,拍了《绅士爱美人》后,她的形象迅速变成性感符号。
另一个来到巴黎的女明星,是《甜姐儿》中的奥黛丽·赫本。她扮演纽约格林威治村的披头族,被美国时尚杂志邀请到巴黎做时装模特。这是个有很高文化知识的女孩,这是她热爱的存在主义文化之地(片中戏仿为共鸣主义)巴黎,但是她被这次旅行改造为一个融合了时尚感与异性恋的现代理想女性:展示了漂亮时装;与摄影师相爱。智性抱负被性感形象取代,赫本快乐地成为凝视的客体。
《甜姐儿》,奥黛丽·赫本在凯旋门与卢浮宫(www.daowen.com)
奥赛
尽管两片都有对巴黎的肖像学展示,《甜姐儿》却收获了真挚的赞美。侯麦爱极了:“她参观了一个明信片般的巴黎,尽管是幻想,但是因为赫本,全都可以原谅。一切都事关这张美丽的脸蛋与黑眼睛,苗条的身姿,它的价值不止于优雅。”
答案,既在于梦露与赫本不同的明星形象/角色设定,也在于这些电影以不同的方式破坏了凝视。在《绅士爱美人》中,梦露的旅行将注意力从她的身体以及她作为歌舞女郎的商品化中转移,国家凝视削弱了男性凝视;而在《甜姐儿》中,赫本穿着漂亮时装于美丽的巴黎景点拍照,被建构为巴黎的另一个美丽景观供我们视觉消费。而她的欧洲背景、纪梵希服装,都使主人公与观众之间的国家差异没有被明确区分。比起典型美国化的梦露,赫本不是典型的“美国游客”。《甜姐儿》为赫本提供了第一次扮演美国人的银幕角色,法国评论家甚至会提醒:她出生在欧洲,成名前在巴黎圣日耳曼生活过一段时间。
巴黎既扮演了梦露“女权化”的地点,也扮演了赫本“女性化”的地点。这些音乐片允许我们像消费女人的形象一样消费巴黎的形象,对《甜姐儿》的赞誉,源于电影在叙事与美学上合并了两种行为;对《绅士爱美人》的抨击,源于电影将梦露与巴黎建构为彼此对立的景观。如果这部电影可被视为一种典型的隐喻——美国利用性吸引力来贩卖消费资本主义,梦露与钻石商人转喻了美国势力对于法国的入侵、法国扮演了美国意识形态与商品的消费者,那么我们可以解读为:美国化的法国。
凡尔赛宫
教皇宫
半个世纪后,“法国文化的美国化”似乎变得显性。最具国际知名度的《玫瑰人生》(2007),第一次使英语的“传记片”进入法语词典。好莱坞传记片于1950年代的转型,于21世纪方在法国开启,因为美国的名流文化直到晚近才在法国发展。《头号公敌》中,当法国妇孺皆知的大盗梅林第一次看到关于自己的新闻时,兴奋地喊道“好戏上演了”,之后宣称自己是“明星”。这与行刺约翰·列侬的人有着如出一辙的心理逻辑:我出名了!
法国开始投资自己的名人,试图在全球树立法兰西的文化标杆:《萨冈传》《伊夫圣洛朗传》,讲述萨特与波伏娃早年恋情的《咖啡馆的情人们》——波伏娃的扮演者亦是《夏奈尔的秘密情人》中的夏奈尔,而关于可可的传奇一部接一部。
这个来自外省的牧羊女,以廉价珠宝和女式长裤预言了一个民主时代的到来。巴黎以外,都叫外省。法国南部有着全然不同的风貌:彩色的、宁静的。小城阿维尼翁以教皇宫和戏剧节闻名。13世纪末,由于各派别的激烈斗争威胁到教皇安全,他由罗马迁居阿维尼翁。在教皇宫听音乐会,幕间爬上露台喝红酒、看摩天轮转亮了夜空,像一场中世纪的梦。
前往白石城,一位很酷的女司机兼导游载着我们,穿越普罗旺斯的薰衣草与葡萄园,从伍迪·艾伦、弗朗西斯·科波拉、马丁·斯科塞斯聊到特吕弗、戈达尔、吕克·贝松、冈萨雷斯。我喜欢肯·洛奇的《风吹稻浪》,她说出《寻找埃里克》;我九月参加威尼斯电影节,她打开手机拍摄的戛纳电影节照片——在欧洲最受欢迎的华人导演王家卫。抵达彩石城,她介绍罗素·克洛主演的《美好的一年》取景于此。分手时拿出纸和笔,请我推荐几部好看的中国电影。
南部庄园
阿维尼翁
我万万没想到也唯一想知道的——一个如此热爱电影、开着EVIKO侃侃而谈《纽约黑帮》和《低俗小说》的法国司机,是否是个“例外”?
我也时常像伍迪·艾伦的主人公一样,感慨错过了黄金时代。今天娱乐至死,今天深情不复,而我们都希望自己是爱情里的“例外”。但是浪漫之都没有浪得虚名,老而弥坚的斗士巴迪欧,在深情不复的时代“捍卫”爱情:自由主义者与享乐主义者都认同,爱情是一种没有用处的冒险。于是,人们在消费的脉脉温情中准备某种配偶关系,或者在节省和避免激情的同时,合理安排愉悦的性关系。在这样一个世界,爱情饱受压抑和威胁。他引用了拉康惊人又深刻的言说:性关系不存在。意即在性爱中,每个个体基本上只是在与自己打交道,当然会有他人身体的介入,但最终仍是自己的享乐,他人只是用来揭示实在的快感。只有在爱中,主体将超越自恋:你跃入他者的处境,从而与他人共生存。
也许,只要有爱,任何时代都是黄金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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奥赛美术馆 卢浮宫 蓬皮杜 左岸咖啡馆 阿维尼翁的教皇宫与戏剧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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