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汀和他的“工人们”

在卢米埃尔工厂原址，昆汀·塔伦蒂诺带着他的大牌“工人们”——蒂姆·罗斯、达内兄弟等，重演影史首部电影《工厂大门》（1895）。彩排乱成一团，昆汀要求大家“拿出自然”，想象下班后满心赶着回家吃饭的工人的心情……

卢米埃尔兄弟发明了电影，也发明了这座浩瀚的电影之都，由世界名导奉上的“爱之城”系列只有《巴黎，我爱你》《纽约，我爱你》。那么想象我书写巴黎的心情吧——“拿出自然”也许是最好的办法，抛开一切影史羁绊，交出一份任性的私人报告，我满心赶赴的，是自己的记忆之门……

最早击中我的是《四百击》（1959）。不上课、学抽烟和午夜在街头游荡的安托万，让我想起自己披着被学校禁止的长发进进出出的那些不知所以的浪荡时光。他与小伙伴在游乐园旋转木马上的欢笑，泄露了这个看似老到的孤独者其实还是个孩子的事实。他的叛逆是我的，他的迷惘也是我的。特吕弗的摄影机从高处尾随着他穿梭在巴黎街区，那些街区是我对巴黎的第一眼，有小小的咖啡馆与面包房。

而后，是特吕弗的《朱尔与吉姆》Jules et Jim（1962）。它有一个看似不羁的标签——史上最伟大的三角恋。朱尔与吉姆在巴黎相识，从此成为好朋友，两人结识了凯瑟琳，温柔单纯的朱尔与之结婚。一战后三人再次相遇，吉姆知晓了凯瑟琳未曾停止过的婚外情，随即也陷入与她的罗曼史。最终，理智的吉姆决定离开，凯瑟琳开着车与他一起驶入大海……

《四百击》的安托万是我

《朱尔与吉姆》的凯瑟琳也是我

有一次，我和小提琴家朱利安一起做一档法国电影的评论节目。他说：“中国男人喜欢苏菲·玛索，我们法国男人喜欢让娜·莫罗，有深度，有痛苦。”出演凯瑟琳的正是让娜·莫罗（Jeanne Moreau）。她粘上小胡子、戴上男帽、穿上长裤，向陌生男子借火点烟，与朱尔与吉姆奔跑在大桥上。安托万的奔跑是我的，凯瑟琳的奔跑也是我的。听到男人说“女人应该对丈夫忠贞”，她立刻跳进大海以示抗议，“如果爱情里必须有一方是忠贞的，这一方显然不能是自己！”

这掷地有声的主体性，成为我的女性启蒙。

几乎全体新浪潮导演以及大师奥森·威尔斯、布努艾尔、安东尼奥尼，都与之合作或相爱，这位当之无愧的“新浪潮情妇”，占据了半个世纪的法国电影史和女性心灵史，此后的女演员一如她的拓本。激情、倦怠、脆弱绝望又坚忍独立，悖论般地构成朱尔对她的定义——不是一个能被男人拥有的女人。这是一位真正的现代女性，忠于爱和性的自由。

特吕弗爱女性，而母亲于奥斯维辛集中营遇难、妻子被辛普森家族杀害、因少女性侵案被美国驱逐出境的波兰斯基，一生的劫难注定了他的电影亦如是——撕碎幻觉，展示残酷。处女作《水中刀》以一把刀粉碎了中阶级幻觉，《钥匙孔里的爱》Bitter Moon（1992）以一把枪粉碎了浪漫的爱情观：作家奥斯卡与舞蹈演员咪咪，于巴黎的公车上邂逅，迅即燃起销魂的情与欲。烟花总会熄灭，奥斯卡厌倦了，将咪咪骗走，继续浪荡。咪咪找到他，将其致残，这样就可以永远在一起了。最终，奥斯卡对咪咪抠动了扳机，再饮弹自尽……对于令人窒息的两性关系，《理发师的情人》Le mari de la coiffeuse （1990）给出了另一个答案：在爱情最美的时候，戛然而止。男人与女人幸福地生活在一起了，他理发的时候忘情地钻进她的裙子……直到一个大雨滂沱之夜，女人投河。

“新浪潮情妇”让娜·莫罗(www.daowen.com)

塞纳河上的爱情锁

《钥匙孔里的爱》

或者零，或者全部，巴黎女子不要中间。《巴黎野玫瑰》37°2 le matin（1986）异曲同工：美艳、野性、极端的女孩贝蒂，与桑格疯狂相爱——和咪咪一样，牛奶洒在胸前，诱惑爱人吮吸……桑格热爱写作，贝蒂鼓励他、帮助他，但始终不成功。贝蒂需要的是一个完美男人：没有尊重怎有爱？没有崇拜怎有爱？失去了耐心弄瞎了眼睛，她疯了。桑格小说终得出版之日，却是他忍痛结束疯人院里的贝蒂的生命之时……

果敢、疯狂、不愿让生命中的每一天重复——这些令人眩晕的巴黎女子，也许都来自一个人，我把她们全部叫作伊莎贝尔·阿佳妮。

《阿黛尔·雨果的故事》L'histoire d'Adèle H（1975），依旧出自女性崇拜者特吕弗。美丽的阿黛尔小姐，生活在大文豪父亲雨果的阴影下。她漂洋过海，寻找爱人——一个不再爱她的英国军官。她穿着破破烂烂的衣衫，在异乡街头喃喃自语：“千山万水，千山万水，来与你相会，这样的事只有我能做到。”阿黛尔的疯狂与心碎，由《罗丹的情人》Camille Claudel（1988）延续。罗丹遇到19岁的卡蜜儿，被热恋的激情与女学生的天才激发出许多杰作。但是无法忍受在情感上、艺术上做大师情妇的倔强的卡蜜尔疯了，在疯人院里过了30年。曾经绝伦的美人，目光呆滞、风华殆尽。

伊莎贝尔·阿佳妮

巴黎一角

这样的事，只有巴黎女子能做到。

伊莎贝尔·阿佳妮所有的角色都是这样的——燃到灰烬。

爱情是无法承受一个女人全部的激情与能量的；它们需要一个巨大的容器，里面不止爱情；当你造好了这个容器，就不再是一个会被男人拥有的女人。

这是巴黎的女人们教会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