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无法自给自足,又人口稀少,仅靠国民的智慧和意志力这两种资源存活的威尼斯共和国的历史是一部应对所有考验的方法史。我在撰写的过程中已经省略了相当一部分的内容。逐一叙述过于复杂,恐怕没人有这个耐心阅读,更主要的是我自己的脑袋先会麻痹。虽说历史的复杂性是其最精彩的地方,不过我认为提炼、整理还是必要的。
看着这些整理出来的“考验”,我时常会想,若是换成其他国家,大概会惊慌失色、骚动不已吧。根据当时的记录,威尼斯人面对种种困境时,同样也会六神无主,这让我多少有点儿安慰,看来保持沉着冷静在任何时代都不容易。
不过,威尼斯在手足无措一段时间以后,渐渐地会走出一条阳关大道。人无法预知前景,只有等待幸运的降临。然而,等待也需要有忍耐的体力。威尼斯之所以能承受住西班牙、葡萄牙的挑战,靠的正是他们的“多元化经营”。
1499年对威尼斯是一个难熬的大凶之年,两件坏事接踵而至。
达·伽马从印度带回的胡椒,不到威尼斯年交易量的1/50,因此他的远航事迹再怎么令人震惊,事实上也不能左右里亚尔托的市场价格。真正的威胁是同年爆发的对土耳其的战争,它很快就在第二年撼动了里亚尔托市场。
破坏维系了20年和平关系的,不是逢战必遭受损失的威尼斯,而是陆地型国家土耳其。已经把希腊全境完全纳入囊中的土耳其,无法忍受伯罗奔尼撒半岛先端的一小块地区仍然属于威尼斯。他们的攻击目标,是威尼斯的两个海军基地——莫东和科伦。
莫东和科伦被称为威尼斯共和国的两只眼睛。威尼斯开往东方的固定航线商船队,出亚得里亚海之后,会依次停靠科孚岛、莫东、克里特岛,它们等于是威尼斯铺设的海上“高速公路”的两处驿站。正如科孚岛和克里特岛是必停港一样,莫东和科伦也是威尼斯的所有航船必须停靠的港口。因此,当这里受到攻击时,威尼斯明知战争对己不利,还是不得不挺身而出。
威尼斯国内原本就没有为应因战争而设立常备海军。因此,一旦战争爆发,无法立即调集大量的舰队。他们的常备海军,只有那些驻守在科孚岛、莫东、克里特岛、塞浦路斯岛等海军基地,负责周边警卫的舰队。所以,一旦发生状况,不可能指望国内组成新舰队迅速赶来支援,通常都是动员国内或各个基地等待出港的军舰,或者是正好在附近海域保护商船队的护卫舰,组成临时的作战舰队。这一年,联合舰队的总司令安东尼奥·格里马尼(Antonio Grimani)向护卫舰下达了集结令。
这样一来,那些按规定必须有护卫舰才能出海的固定航线的商船泊在码头,动弹不得。其他船只还是可以航行,但仅限于走固定航线的运输胡椒的商船,进货量因此几乎降到了零。与前一年1498年每大袋胡椒56达克特的单价相比,1500年上涨到100达克特。威尼斯垄断香料市场80年,凭借的就是将每大袋胡椒的单价维持在40达克特到50达克特之间的本事。胡椒不是生活必需品,没有它人照样能够存活。突然上涨的价格导致购买量下降,这个结果给威尼斯的经济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元老院连日举行会议,就是否解除护卫舰集结令,或者在无法解除的情况下,商船队是否能够单独出海的问题展开了激烈的讨论。根据编年史作者萨努多的记载,手里拥有胡椒库存的和没有库存的议员形成对立的两派。在里亚尔托商圈,甚至传说舰队总司令安东尼奥·格里马尼家族因这次骚动赚进4万达克特。
1501年2月,里亚尔托市场的代表商品胡椒的批发价已经飙升至130达克特。元老院终于做出决议,准许商船队在没有护卫舰的情况下出港。一个月之后,胡椒的价格回落到62达克特。
但葡萄牙的挑战,从那个时期开始,已经对里亚尔托市场造成了威胁。1500年,葡萄牙国王派遣佩德罗·阿尔瓦雷斯·卡布拉尔率领大舰队前往印度洋。他们攻击了非友邦的加尔各答,还击沉了一艘在印度洋上满载着香料的阿拉伯船。这个事件的影响,在1502年的秋天显现而出,当时威尼斯胡椒的价格,又上升至95达克特。
在胡椒价格上升的同时,印度洋通往红海航线的安全性不断下降,随之而来的就是通过这条航线运输的香料数量减少。威尼斯的胡椒价连续几年在100达克特,居高不下。
同样因为销售量减少而受到影响的埃及苏丹为了一举弥补损失,提高了亚历山大市场的香料售价。威尼斯分析涨价后的香料无利可图,于是中止了当年的固定航线。
话说回来,在不得不对抗葡萄牙的挑战的问题上,埃及和威尼斯倒是利害相一致的。尽管双方围绕胡椒价格有所冲突,威尼斯还是派遣特使前往开罗,与苏丹认真地商讨了对策。
向来信奉先尽人事再听天命的威尼斯人,请苏丹去要求印度王停止与葡萄牙的交易。虽然印度王与苏丹有多年的贸易来往,但在葡萄牙大炮威胁下,也不敢点头答应老朋友的要求。
在和印度交涉的同时,威尼斯又怂恿苏丹威胁罗马教皇,如果葡萄牙不撤出印度洋,他们就破坏圣城耶路撒冷,让欧洲的基督徒无法前去朝圣。可惜,这招也没奏效。因为葡萄牙国王迅速派特使去见教皇,强调苏丹绝不会破坏为他带来莫大利润的圣城。有关这一点,将朝圣旅行产业化从中获利的威尼斯比任何人都清楚。打着这种幌子去胁迫教皇,看来一向精明的威尼斯人多少也是有点儿黔驴技穷了。
倒是苏丹更实质性向威尼斯提出了武器和技术支援的要求。为了把葡萄牙船队驱除出印度洋和红海,穆斯林需要改造船的构造。尽管他们的船体量大而且坚固,却不敌装有大炮的葡萄牙舰船。在大炮制造技术上,埃及要远远地落后于同为伊斯兰国家的土耳其。
对于埃及的请求,威尼斯却不能轻易地答应。葡萄牙开拓香料市场,以不让穆斯林染指为由,获得基督教世界的一致好评。身为基督教世界一员的威尼斯如果借异教徒之手对付葡萄牙,势必会招来政治上的麻烦。
最终,威尼斯政府还是拒绝了苏丹的请求。不过内心期盼埃及战胜葡萄牙的他们,暗地里向苏丹出谋划策,要他向土耳其购买大炮,从希腊招募船员。当然这些台面下的工作,是由威尼斯商人以个人的身份进行的。
就这样,经过近代化改造的埃及舰队,从红海驶向印度洋,在与葡萄牙人的海战中,首战告捷,第二场却输得一败涂地。祸不单行的是,埃及为重组新舰队从土耳其采购了大炮和建材,运输船在南下东地中海的途中,被罗德岛的圣约翰骑士团抢劫一空。埃及从此一蹶不振,印度洋和红海成了葡萄牙人的天下。威尼斯迎来了最糟糕的事态。
1503年,威尼斯与土耳其和解,开往亚历山大、贝鲁特的固定航线的商船队再次得以自由航行,可是却没有来自红海的货源。第二年,前往亚历山大的商船仍然没有运回任何胡椒。威尼斯政府开始考虑苏伊士运河。(www.daowen.com)
开凿苏伊士运河的历史远至古代,古书中就有波斯王大流士(Darius)热衷于此的记载。威尼斯人这时也想起了古人的构思,只要在同样的地点打通运河,连接起地中海与红海,就能解决目前的困境。以威尼斯海军的力量,不仅对付葡萄牙绰绰有余,甚至还可以代替阿拉伯人夺取红海的制海权。
威尼斯计划承担所有建设费用,而且拥有代表当时意大利工学最高水准的技术人才。然而,这项原本轮不到雷赛布[1]主持就能提前实现的远大计划,终究因遭到埃及苏丹的坚决反对而破灭。苏丹反对的原因是担心运河开通后,威尼斯会跳过他直接向印度采购。
就在威尼斯想方设法寻找对策之际,葡萄牙人以里斯本为大本营,在安特卫普(Antwerp)设立分支,开始慢慢地渗透进香料市场。而另一方的威尼斯,1505、1506连续两年没有胡椒货源,市场形同关闭。当然,胡椒也不是颗粒无收。企图全面封锁红海的葡萄牙,始终未能攻下扼制红海口的亚丁。既然入海口不在葡萄牙人的手里,就会有少量的香料进入威尼斯。只不过这点儿数量对于威尼斯的香料市场实在是杯水车薪。
1506年,长久以来一直是威尼斯最大客户的德国商人决定将胡椒的采购地由威尼斯转往安特卫普。在德国人之前,英国人、法国人、佛兰德斯人已经做了变更。无论如何想保住与德意志的生意的威尼斯,考虑从里斯本入货,再在威尼斯出售的可能性。可是,这种交易方式,有两个大问题。
首先,葡萄牙的香料价格过于昂贵;其次,是失去东地中海市场。东地中海不仅是威尼斯进口香料的市场,同时也是出口产品的重要市场。
面对不利的形势,威尼斯政府设立了直属元老院的“通商五人委员会”(Cinque Servizi di Mercanzia),负责重新审视威尼斯的经济与产业现况。
少了胡椒的威尼斯,犹如没奶喝的婴儿,实际上已经处于断奶的阶段。委员会在对形势做出判断之后,决定振兴国内产业,为嗷嗷待哺的孩子找到替代的乳汁。所幸,威尼斯重整旗鼓还是有一定基础的。
委员会同时也研究了各种新方案,试图找到立即可行的解决方法。比如说从莫斯科经里海,绕过鞑靼人的居住地,抵达印度的新航线。但由于从北边进入印度的道路过分艰险,计划遭到了否决。也有人提出移植胡椒树苗,在地中海的岛上进行栽培。但是在看过东南亚岛屿的气象记录后,移植案也不了了之。威尼斯人早在一个世纪之前,就通过陆路到过苏门答腊、爪哇岛和锡兰(斯里兰卡),对当地情况并非一无所知。
正所谓祸不单行。除了商业技术,威尼斯人剩下的资源,就是高超的外交艺术。可是就在经济面临困境的当口,他们犯下了历史上最大的一次外交失误,导致整个欧洲与威尼斯为敌。
1508年,康布雷同盟(League of Cambrai)成立。主要成员有德意志神圣罗马帝国皇帝、法国国王、西班牙国王和罗马教皇。向来以分化敌人而出名的威尼斯,这次犯了一个不能被原谅的错误。
同时代的马基雅维利对此做出这样的批评:“现实主义者的错误是,往往认定对方与自己的思路相同,不会轻举妄动地做出鲁莽的行为。威尼斯人一战丢掉了800年以来他们所有的努力成果。”
康布雷同盟宣战的正式理由是:威尼斯奉行侵略主义,放任自流将给欧洲带来危险。事实上,在当时的欧洲国家中,威尼斯拥有最大面积的海外领土,作为一个城邦国家,其势力无人能比。不过,威尼斯直辖统治的地区,只有很小的一部分,绝大多数都是由当地自治。威尼斯所追求的不是领土,而是通商路线的安全。
然而,对于在意大利半岛扩张势力,并且已经成功拿下南部的那不勒斯和北部米兰的法国、西班牙各国而言,唯一作为实质的独立国家存在的威尼斯是一个眼中钉。而教会因意大利中部的领土问题与威尼斯有冲突,也趁机加入了反威尼斯联盟。
在意大利独立的问题上,威尼斯与罗马教会原本是同一阵线的。将教会推往敌人一方,是威尼斯外交的败笔。罗马教会本身虽然没有什么军力,但它能让那些拥有军事力量的敌对国得到堂皇的借口,让战争成为名正言顺的圣战。所以与教会打交道,务必得小心翼翼。史料中记载了这样一段插曲:
某日,教皇尤利乌斯二世与驻罗马的威尼斯大使皮萨诺见面。话题依旧围绕着罗马涅(Romagna)地区两个城市的归返问题。皮萨诺像以往一样,摇头不肯答应。被激怒的教皇咆哮:“既然如此,我将不惜借用一切力量,把威尼斯打回从前的小渔村。”
面对盛怒的教皇,威尼斯大使冷冷地回答:“陛下,如果您不能理智地看待问题,那么我们也只能视陛下为乡间的一介神父。”
不久之后,在联盟问题上始终犹豫不决的教皇答应加入康布雷同盟。威尼斯大使的错误,给世人提供了一个警示:外交上必须恪守分寸,有些话只能放在心中,绝不能脱口而出。这位令米开朗琪罗创作出伟大的作品、势头正如日中天的尤利乌斯二世,在神职界的起步就是从乡间的一介神父开始的。
战争的最初阶段,威尼斯还处于优势,但之后的阿纳戴罗(Agnadello)战役却输得一败涂地。即使在香料进口量跌倒谷底时也少有波动的政府国债,这一年的价格暴跌了50%。当时认为威尼斯800年的成果毁之一炬的,肯定不只马基雅维利一人。
不过,两年之后,威尼斯在军事上,尤其是外交上逆转局势,他们首先成功地说服教皇脱离了同盟,紧接着又分化了法国和德国之间的关系,之后又更成功地与德国、教廷和西班牙联手对抗法国。
结果,在领土上与威尼斯最有利害冲突的法国,非但没有占领意大利,反而被扫地出门。威尼斯一点一点地重新收复了大部分被夺去的领土,国债也很快地回到了正常的价格。地中海贸易的漫长冬季,眼看着就要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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