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月8日,天亮之前,大家各自收拾好行李,离开了耶路撒冷。我们一行中,有两位英国人将走“特别行程”,从耶路撒冷环绕西奈半岛,然后经由开罗前往亚历山大,再从那里搭乘威尼斯的船返回。除了这两位离队之外,团员中也没有人因病倒下。所有的人都健健康康地在船长、导游、修道士们的带领下,骑着毛驴循着来时的路途,经由拉玛,于翌日傍晚抵达雅法。
8月10日,“孔塔里纳”号的船员们,驾着小船来雅法港迎接我们。海面上漂浮着旗帜,水手们吹着喇叭,敲着大鼓,弹着鲁特琴,好像是庆祝我们逃脱了恶魔的掌心。回想这一路经历,多少还真有些劫后余生的感觉。无论如何,蒙受神的恩典,我们全体平安而归。
8月11日,傍晚时分,船离开雅法港。顺风,仅靠船帆航行。8月15日抵达塞浦路斯岛。船长的兄长安布罗基奥·孔塔里尼先生驻塞浦路斯岛大使的三年任期正好届满,将与我们同船回国。在大使先生做归国准备的期间,我们朝圣客乘空闲,上岸参观塞浦路斯岛。大家骑马前往首府尼科西亚(Nicosia)。
在尼科西亚,朝圣团中的一位伙伴介绍了他的好友与我认识。他这位朋友亦出生于米兰,是一位富裕的商人,长年居住塞浦路斯,在当地有很多生意。我们在尼科西亚的数日,就住在这位商人的家中。我还荣幸地受到了女王的接见。塞浦路斯女王卡泰丽娜出生于威尼斯,因此,这里实际上就是威尼斯的领地。
也许与女王的出生地有关,塞浦路斯岛的街道上,有很多美丽的威尼斯式建筑。除了丰富的水果,这里还以出产最上等的葡萄酒、海盐和棉花著名。这里条件得天独厚,宛如人间天堂,唯独天气炎热,令人难以忍受。这里的人都穿短袖,外面披件长衣。去朝圣的航程中,只在岛上的南端做了短暂停留,所以我不想被酷暑吓倒,决定利用这个好机会,尽情游览。
塞浦路斯岛据说是维纳斯的诞生地。被称为“爱之城”的古城已经塌了半边,不知道古代的爱情习俗是否还在。我还去参观了盐田。那里由威尼斯人经营,管理得十分完善。除岩盐之外,西欧使用的盐大多来自此地。盐田面积之大,若不是目睹,简直不敢相信。
回到港口,我们的加莱船出了大事。两位朝圣者因岛上特有的高温而不幸身亡。其他人虽然上了船,但大多都染上了热病。
有一位名叫西基思蒙多的德国骑士,受不了高烧的痛苦,疯狂地用短剑刺向自己的身体,导致三处重伤,最终因出血过多而死。另外还有一位德国骑士,也想模仿同乡的行为,被赶来的船员拦下,没有得逞。船员捆绑住他的双手,让他安静休息,结果第二天早晨发现他死在了床上。有一位得了热病的水手,不堪痛苦打算跳海,所幸被同伴阻止,保住了一命。
我也未能幸免。一回到船上,就开始发高烧,整整6天,苦不堪言。那几天,海上无风,船速缓慢,连储存的淡水都开始发臭。我想喝水,拿起杯子放到嘴边,发现杯中竟然有虫子在游动。
水是腐坏的,空气也是腐坏的。船虽然离港,却航行得慢慢腾腾。同行的法国朝圣者说,塞浦路斯岛是邪教女神维纳斯的诞生地,从马赛出发的法国朝圣船从不在此靠港。威尼斯船无视禁忌,连异教的女神都尊崇,所以上天才会惩罚威尼斯人。
桑多·布拉斯卡的朝圣路线(1480年)
祸不单行。来时在科尔丘拉发生的不幸事件,再次发生。更换船帆时,因操作失误,掉落的帆桁砸死了一名水手。这位水手不仅技艺高超,为人也相当和善,对朝圣者们关怀备至。他的死让船员和全体乘客都深感悲痛。
大家为这位水手以及去世的两位德国骑士举行了海葬,将三人的遗体沉入海底。海上的葬礼远比陆地上来得庄严肃穆。另外三位在上船前就死去的朝圣者则被安葬于塞浦路斯岛上。在这趟旅程中,加上去程时疑似黑死病死去的水手和两位被帆桁砸死的水手,共有7人死去。孔塔里尼船长曾经说过,航海绝非儿戏。真是令人痛彻的真理。
离开塞浦路斯岛后,一路不遇顺风。虽然可以划桨推进,但如此高温之下,不能让划桨手过分疲劳。因此,船就这么走走停停地向西挪动。由于在塞浦路斯岛时得知罗德岛依然处于土耳其军的包围中,所以船不会在那里靠港。
可是,就在我们的船绕开罗德岛往西移动时,遇上了从罗德岛出发,带着最新情报开往塞浦路斯岛的威尼斯军舰。对方确认了我们船上飘着的威尼斯朝圣专用船的旗帜之后,迅速扬帆划桨向我们靠近。他们告知了最新战况,建议我们停靠罗德岛。
原来土耳其军队终于放弃攻击,解除包围圈,撤离了罗德岛。7月27日发起最后的总攻未果的土耳其军队,从8月6日起开始撤退,一直到8月27日全军离去。也就是说,当我们在塞浦路斯停留之时,土耳其7万大军已经开始撤退了。岛上拼死抵抗的600位骑士中,有200人战死。而他们的对手,则损失了1.2万名以上的士兵。
对于我们来说,能够停靠罗德岛,实在是一件好事,至少可以在不会摇晃的土地上走走,或躺在凉爽的树荫下休养生息。船改航北行。这一带的海底多岩石,是有名的海难多发地。如果风向不定,经验再丰富的水手,也难以驾驭船只。
据说君士坦丁大帝的母亲海伦娜结束朝圣从耶路撒冷返回的途中,在这一带也受苦于不定的风向。后来,海伦娜把从耶路撒冷带回的钉耶稣时所用的钉子扔进波涛汹涌的海中,大海便恢复了平静。但我们眼前的海,哪里看得见波涛,无风的日子竟然已经持续了16天。
但阿戈斯蒂诺·孔塔里尼船长说海水不动是因为船上有约旦河的圣水。他要我们仿效1200年前海伦娜母后的做法,将圣水倒进海里。
这是我们冒着炎炎酷暑,忍着毛驴的颠簸,好不容易汲取的圣水,要全部倒入海中,实属不舍,可是连日在无风无浪的海上飘荡,也很折磨。于是,那些带着圣水的朝圣客,拿出小瓶走到船舷边,同时将圣水倒进了海中。水手们像他们平时玩纸牌时那样,发出阵阵的叫喊声。后来我才知道,这些海上男儿都深信,约旦河的水会给船带来坏运气。
不知是不是约旦河水倒入海中的效果,过了一阵子,海面上刮起了南风,我们终于抵达了罗德岛。时值9月9日。
罗德岛历史悠久,向来以风景优美闻名,尤里乌斯·恺撒和提比略皇帝都曾在此住过。
如今的岛主是赫赫有名的圣约翰骑士团,团员们均是西欧各家名门的子弟。船预计停靠三天,我们决定利用这段时间游览岛屿。
首先,我们去骑士团团长之城,参拜了安放在那里的圣遗物。其中有一根耶稣被强迫戴上的荆棘冠上的刺,非常珍贵,被安放在银台的水晶箱中。每逢圣礼拜五(基督受难日)的正午至下午3时,这根刺会奇迹般地绽放花朵。据说它曾经刺进了耶稣的额头,所以是唯一一根会开花的荆棘。(www.daowen.com)
参拜完圣遗物,去街上观光。街市虽然不大,却井然有序。这里经历了长达三个月的攻防战,刚结束不到一个月,残垣断壁四处可见,特别是遭到土耳其大炮轰炸过的城墙,更是惨不忍睹。但是,在骑士们的指导下,岛民们已经开始着手修复,以防敌人再度来袭。
罗德岛
港口地势开阔、建造精良。宛如两只手臂环绕着港口的堤坝上,整齐地排放着一列风车,光是望着它们缓缓地转动就让人感到非常愉快。引领我们参观岛屿的,是一位米兰出生的骑士。和圣约翰骑士团的其他成员一样,这位骑士不仅能手握武器与异教徒战斗,还擅长医术,为朝圣者们治疗病痛。这位文文静静的年轻绅士向我们谈及攻防战况时,语气平淡,仿佛在说他人的故事。
岛上的居民们也十分勇敢。他们将女性、孩子和老人送往内陆避难,留下壮丁与骑士团齐心协力,誓死守卫家园。街道上四处散落着土耳其军发射的石弹,城墙上被火药炸开的一个个洞口,让我们这些不曾亲历战争的人,都能感受到它的惨烈。
9月13日,原定在今天离开罗德岛,但等众人登船,船帆打开之后,风向突然转成西北,只能在船上度过一晚。翌日傍晚,船总算出港。风力极弱,抵达克里特岛的干地亚港时,已是9月21日。
为了装运玛尔维萨葡萄酒,我们的船将在克里特岛停靠3天。威尼斯政府规定,朝圣专用船去程不得以商业目的靠港、停泊。回程则不禁止。待酒装船完毕,我们出发前往伯罗奔尼撒半岛方向,在9月的最后一天,抵达岛南端的威尼斯基地。
离开莫东基地后,船一路北上,于10月8日到达科孚岛。和克里特岛、莫东岛一样,有关南意大利普利亚的海港城市奥特兰托今年8月遭土耳其军攻击的消息,在科孚岛也传得沸沸扬扬。奥特兰托的城主和大主教被土耳其兵的半月刀斩首,很多居民惨遭杀害,还有8000多人沦为土耳其人的奴隶。
土耳其军队撤离奥特兰托,是在我返回米兰的两个月之后,即翌年1481年1月,所幸那时没有发生什么事情。不过,当我还在与奥特兰托咫尺之遥的科孚岛上的时候,讲到土耳其人的残暴,当地人个个惊恐万分,就连一向冷静又与土耳其缔结了和约的威尼斯人也火药味十足地进入了临战状态。据说他们在科孚岛的大堡垒中存储的弹丸、武器和粮食,足以应付三个月的围城。
离开气氛紧张的科孚岛,我们的船往北行驶没多久,便遭遇暴风。巨浪迎面扑来,船头仿佛直接插入了海中。海水渗进船上的每一个角落,浸湿了所有的东西。
水手们忙着与暴风雨搏斗,而我们这些乘客唯一能做的就是使尽力气抓住固定的东西。有人不断地呕吐,可谁也没有余力伸出援手。
我生平第一次看见在暴风雨中更换船帆,场面惊心动魄。
首先,从帆桁上换下离开科孚岛时因风力不大而悬挂的被称为“雅提蒙奈”的大三角帆,换上面积稍小的“德尔撤奥罗”。但风越刮越猛,附近又没有可以避难的港口,水手们只好再降下“德尔撤奥罗”,换上更小的三角帆“巴巴费戈”和小四角帆“柯基纳”,将它们绑在三根桅杆中的其中两根之上。只要风没有大到吹断桅杆的程度,水手们还是希望靠船帆来操控船只,抵挡暴风雨。
然而,我们遇到的暴风雨实在太猛,最后还是不得不降下所有的帆,船在巨浪中上下起伏,左右摇晃。降帆虽然避免了桅杆折断的危险,但是在大风大浪中仅靠船桨的划行,实在是令人毛骨悚然。就在这时,船长提议,如果能熬过这场风雨,我们就去圣玛利亚·德·卡佐波力教堂朝圣,大家都表示赞同,并决定捐款。
圣玛利亚·德·卡佐波力教堂位于科孚岛以北约20英里(约32公里)之处,在亚得里亚海东岸的教堂中以水手的守护教堂而著名。暴风雨过后,船在最先见到的海港抛锚,我们派代表前往教堂,其他人则在船上等候。
参拜圣玛利亚·德·卡佐波力教堂,捐出善款表达感谢之后,船继续向北航行。有一天晚上,大家都发现船尾处出现一道烛台形状的蓝白色火焰,这个不可思议的现象持续了4个小时。水手们说,这是圣母马利亚降临的征兆,幸运马上就会到来。
两天后,奇迹再度发生。这次是出现在船尾和桅杆两处,还是烛台形状的蓝白色火焰。水手们告诉我们,这是圣母马利亚、圣尼各老和圣艾尔摩之火(St.Elmo's Fire)。
10月14日,抵达莱西纳。至此,漫长的旅行只剩下亚得里亚海的最后半程。我们将在这里停靠两天,等待海面恢复平静。其间借宿圣方济派的修道院。
在一路所遇到的修道院中,对朝圣者最为友善亲切的是以巴勒斯坦为首的东方的各地修道院。在一些清苦的地方,修士们会将寝室提供给客人,自己则睡在饭堂的餐桌上。他们不仅对朝圣者,只要是基督徒,不论贫富,都一样会受到热情的款待。
10月17日,到达伊斯特拉半岛的波雷奇。从这里到威尼斯大约只需要一昼夜。漫长的旅途走到这里,似乎有种已经结束的感觉。我们全体朝圣者与船长及其水手们一起前往供奉船员的守护圣人圣尼古拉(Nichola)的教堂,举行了远航平安归来的感恩弥撒。这是威尼斯水手们返航归国的惯例。弥撒通常都是在抵港前举行。
不知是弥撒时圣人碰巧不在,还是他没有听见我们的祈祷,海面上西罗科风吹个不停。从波雷奇往威尼斯,正好和这股西南风背道而驰。船长估计逆风还会持续数日。既然终点已经在望,也就不在乎多等几天。他决定等西罗科风过后再离开波雷奇。一些急着赶回去的朝圣者,可以乘坐小船,不过要沿着海岸多绕一些路。我和其他几位朝圣者决定先走一步,坐小船也是一种体验。
到达威尼斯是在10月22日。从海上望见威尼斯城的那一瞬间,它的璀璨,它赋予归人的心灵抚慰,远非笔墨所能形容。
平安归来的如释重负,再加上最后几天小船上的劳顿,我像死去般地昏睡了整整三天。
(朝圣者视角的叙述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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