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嘴不严,有时同人谈起写回想录的事,说结尾部分还想写个名为“情网”的题目。人之性,或人之习,都惯于把自己的这一张网藏起来,却希望别人的晾在房顶上,以便他(也有她?)能够前后左右兼上下相看个够。于是而有人说,他就等看这一篇。我这里先说一点点会使这样的诸公诸婆、诸才子诸佳人扫兴的话,是我写这样一篇,意不在传播桃色新闻,或坦白自己的隐私,而是想如高级人物所常自负,代表无数的人,说说由生到死的旅途中,己身在这方面的定命,以及(我设想的)应该如何看待。在定命之下,人,包括叱咤风云、自以为不可一世的人物,都是弱者,所以跪倒在观世音菩萨像前,跪倒在石榴裙下,就没有什么可笑的,也就没有什么可看的。但仍是人之性或习,他或她就是喜欢看,天赋人权兼自由,没有人能够阻拦,遗憾的是都不晾在房顶上,想看而很难看到。所以我敢奉劝空有恨的诸君,还是退一步,把注意力由主要是“事”移到主要是“理”上。理不偏不倚,既关乎男又关乎女,可是限于我,觉得女性的心是最难测度的,不敢强不知以为知,所以下面的乱说乱道,基本上是穿着长袍马褂的人想的,穿石榴裙的人以为不对,算作我没说可也。
想由人都是弱者说起。弱,来于有所想而未必能做到。想,有幻梦性质的,如把金星拉到屋里代替灯火便是;下降,想做皇帝,坐羊车游三宫六院,也可入此类。再下降到实际,希特勒想征服天下,杀尽他看着不顺眼的人,虽有可能,却终于以自己的灭亡而结束。还是说常人,饮食男女,顿顿想吃对虾,难;见如花似玉而动心,求对方心也动,更难。最后还有个大难,是不论贵贱,不论贫富,不论贤愚,都在劫难逃,“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能长生不老。这不能,那不能,而又难于万法皆空,所以是弱者,时时需要得到扶助。扶助主要,或说只能来于“人”,所以就不能不珍视别人的“善意”。善意在心,表现于外则成为各式各样连数学家也算不清的行动,轻到分赠一块水果糖,重到带来衣物,心甘情愿在一起过日子,等等,皆是也。
行动过多,说不尽,账多不愁,不再算。单说善意之为一“类”感情,像是还可以因程度甚至性质的差异而再分类。怎样分才合适?显然应该去问心理学家。远水不解近渴,我想也来一次实用主义,只分为两类:温情和柔情。所谓实用主义,这里是指自我作古,所分虽未必合适,却能说明我的心所想。先说所谓“合适”,是指:一,实情确是可以分为这样两类;二,温情和柔情两个名称,读者看到,理解与我的所想没有过多的差异。两者,我都拿不准,也就只好放下,只说我的所想。所想来于所感,是同为善意的感情,在不同的场合,对不同的人,觉得程度甚至性质有明显的分别:有的浅,有的深;有的泛泛,有的专一;有的游离,有的系心。想给两类定性,并标个不同的名称。力不足,到佛门去求援,居然在赵州和尚那里受到启发,先抄原记载:
尼问:“如何是密密意?”师(赵州和尚从谂)以手掐之。尼曰:“和尚犹有这个在。”师曰:“却是你有这个在。”
(《五灯会元》卷四《赵州从谂禅师》)
男以手掐女,生密密意,意在心,因密密而难说,甚至不可说,我称之为柔情;相对的另一类,也属于善意,但可说,是明明意,我称之为温情。温情粗,不能织成网;柔情细,化为丝,能织成网,是“情网”。情网力大,生密密意的人落入容易,想跳出来就难了。
何以会有此种悲(?)剧?西方某哲学家相信凡是实然的都是应然的,对这样的形而上我没有那样的信心,所以只承认是必然的。必然,用我们老话说是来于“天命之谓性”。天何以会这样命,我们不知道,但既已命,就成为定命。自然也可以设想抗,或真抗,如佛家之求顿悟以舍情欲,不过求而能得,或有之矣,总是太难了。那就还是“思凡”“下山”,回到“率性之谓道”,即“顺”。而对于顺之所求,只计实然,我们还是可以说说的。这方面的问题,即生柔情,落入情网的来由,或所求,直到所得。我也曾如坐在菩提树下,翻来覆去想过,未能获“苦集灭道”四圣谛的佛果,却得了由唯物到唯心的三级跳。皆推想之理也,依次说说。
其一是“根本说”,花花世界,为什么要多产柔情,或干脆坦白,爱恋之情?解说之前,要向一切迷于诗意的人,或竟是一切人,告罪,因为追根,我就不得不把天上的仙女如许飞琼之流拉到地上,看作同于赵钱孙李家的二丫头,或说得更露骨,“朱雀桥边野草花(动词,开花)”,有什么可看的?不过是急着生殖而已。这“生殖”就是天机,“天无私覆”,所以同样适用于人。我的理解,一切生命的定命是说不清理由地求扩张和绵延,可是“年寿有时而尽”,如何扩张绵延?所以才“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要续香烟,即生殖。这样说,求能生殖是重要或最重要的“天命之谓性”,有大力,这大力的心理方面的表现就是产生柔情,“求之不得”“辗转反侧”。
真是感到遗憾,竟把“心有灵犀一点通”推往妇产医院。不好再说下去,还是改为说其二吧。这其二可以由人为万物之灵的自豪感说起。承认有灵,这灵的重要表现是由唯物而走向唯心,或者说,可以暂时,甚至长期,不计物质之本而上升为精神。“母爱”就是个好例,由酷爱追根问柢的哲学疯子或科学疯子看,爱有终极目的,是传种,由凡事计其利的某些俗人看,爱是养儿防老,可是那位母亲却什么也不想,就是爱。而结果呢,母亲和孩子就都感到温暖,提高了说,是会觉得这个世界是可留恋的。柔情就更是这样,能使世间的多冷酷变为或短期或长期地有温暖,也就与人以力量,能够在牛棚中还有勇气活下去。
其三,还可以再上升,更加“精神”。这是想,生命只此一次,既得之,就应该珍视,而世间的旅程总是多有坎坷,如果没有柔情,就像是植物只有枝叶而不开花,沙漠中没有绿洲,庭院深深中只有柴米油盐而没有诗。这样看,人生可以有价值,这价值的不小的部分是由柔情来。
柔情与婚姻有多纠缠、难于理清的关系。旧时代,婚之前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而没有柔情。扩大为社会风气,男本位,是许纳妾、嫖娼而不许恋爱。婚之后呢?可以确说的是有的人仍是没有,如著名的才女谢道韫,说“不意天壤之中乃有王郎”“恨乃尔”,就更谈不到柔情了。另一些人,如王昌龄的“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李清照的“香冷金猊,被翻红浪”,算不算有柔情,至少我是不敢断言,因为断之前,先要确定两项:一,是不是必须“密密意”和“求之不得”才能算;二,盼夫婿、伤别离,其情能不能算“密密意”和“求之不得”。本之宁缺勿滥的原则,我们至少要存疑。同理,新时代的婚姻,高其跟的佳人前面走,领其带的才子后面追的时期,算作有柔情,没有问题;洞房花烛之后,尤其生一个宝贝疙瘩之后,二人降为臣下,看小皇帝脸色度日的时期,有时“情动于中”,能不能算柔,也就最好是存疑了。(www.daowen.com)
疑带来不好办。也可以转为好办,是缩小范围,只说可不疑的。这是把情网拉紧些,只收确是“密密意”“求之不得”“辗转反侧”的。或说得更明确,是指不在婚姻之内的。不在婚姻之内?旧道学的程朱陆王及其信徒无论矣,就是新道学和假道学,也将斥为伤风败俗,热心口诛笔伐吧?我的想法不是这样。理由也许是不伟大的,是生柔情,落入情网,乃是来于“天命之谓性”的不得已,至少是就常人(非常人的“浮屠不三宿桑下”,亦道也)说,为常人设想,就只能“率性”,或径直承认最好是“率性”,即生柔情就任其生。推想各种道学都会反驳,立意可以严,是认为还是“男女授受不亲”好;可以略放松,是认为可以情动于中,但要不忘节制。对于严的主张,我们也可以反驳。理由有应然的,是有文献足征以来,人人头上有“曲礼”的大帽子压着,以致绝大多数人就不能过有柔情的生活,这是合理的吗?理由还有实然的,是这样的大帽子也未能造成“从一而终”的大一统,数不尽的偷偷摸摸且放下不表,只说高级人物且有诗为证的:一个是北魏胡太后,爱杨大眼的儿子杨白花,杨惧祸逃往南朝,她作歌辞抒恋慕之情,有“含情出户脚无力,拾得杨花泪沾臆”之句;另一个是清初的著名文人朱彝尊,爱妻妹冯氏,写《风怀诗二百韵》,并说宁可不吃文庙的冷猪肉,也要把这首长诗编入文集。再说略放松的“节制”。节制通常指不过度,如“唯酒无量,不及乱”是;至于“男女授受不亲”就成为戒酒,乃根除也,已经大大超过节制的范围了。其实呢,现在说这类反驳的话已经失之过时,因为“男女授受不亲”早已变为并肩挤公交车,贴胸跳交际舞。那么,“不亲”放弃了,能不能柔情还“从一而终”呢?由宏观方面(包括一切对)说,是最好(理想也)能这样;由微观方面(只包括一对)说,是希望(也是理想)能这样。可是很不幸,如一切理想,必与实际碰,而一碰,因为实际过于硬,粉碎的经常是理想。有关柔情的实际是,社会之命如牡丹,只开一次,自然之命如月季,可开多次。自然与社会碰撞了,结果呢,远年,不说它了,近年,很明显,社会如司马懿的大兵,有倒退40里之势。很糟吗?可惜是自然非人所造,也就不能因有些人感到糟而有所变。
这是定命,如果认为糟,就要想办法。老办法,恢复“曲礼”的统治力,办不到了。用什么新法呢?这个问题太大,我不敢碰,也不想碰,还是谦退些,只说实然范围以内的。举目看实然,纵使如雾里看花,也依稀可见,有为数不少的人,曾经生柔情,或说落入情网,而且未必是一次。“数不少”,究竟是多少,或说占百分之若干,只有天知道。“未必是一次”,究竟可以上涨到什么程度,更是除本人以外,只有天知道。天知,人不知,是因为,如前面所曾说,这样的用情丝织成的网,都深藏在心里,而不晾在房顶上;至多用“无题”诗的形式,哼几句“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读平声)”,迷离恍惚,让你看到,欲知而不能知,闷得难受。也许就是因为闷,才有浓厚的兴趣等待看我这推想会把网晾在房顶上的一篇。我会不会晾,暂且不说,我倒想先问问,即如这位想看的诸公之一,或诸婆之一,或诸才子之一,或诸佳人之一,心里就没藏着这样的网吗?说没藏着,请拿证据来!我却可以拿出个逻辑家未必首肯的反面证据,是如果你自己心里没有,就不会如此急急地想看别人的。这些抬杠的话看似闲篇儿,实则有大用,是表明,据我的外观和内省,人都在生柔情、落入情网的定命之下,也就都有这方面的经历,与其开门看别人的不能清晰,还是闭门,吟诵“此恨绵绵无绝期”,当作一种崇高的享受吧。
看作崇高的享受,可是藏在心里,秘而不宣,是怎么回事?此情况是千百年来久矣夫,成为问题,也就分量加重。记得我不只一次想过,古人说“饮食男女”,何以饮食可以摆在明面上,有关男女的事,许多不能摆在明面上?来由是什么?所求是什么?试着找些答案,都未能圆通,知难而退,也就不再想。还向反面进一步,是承认习俗的权威,虽感到有所失而不敢造反。这所失,我在一篇小文《老温德》(收入《负暄三话》)里曾经说到,是人的一生,经历写成史传,所述几乎都是外面的,至于内心深处的活动情况,就秘而不宣,带走了。这一部分,价值可能更大吧,可是竟是一片空白。这样,由《史记·五帝本纪》算起,四库史部的财富,所失就太多了。
那么,就发雄心,立壮志,“往者不可谏,来者犹可追”,自我作古吗?重复一遍,曰“不敢造反”,因为人生于社会,是社会动物,不当轻视社会习俗的力量。再有,比如像写小说一样,说我在某地见到某佳人,立即神魂颠倒,拜倒在超短裙下,佳人始则沉思不语,时间拉长,终于为我的情痴所动,变为微笑云云,履行电视剧的老套,有什么意思呢?所以以下反求诸己,还是不写小说,不演电视剧,谈柔情,谈情网,虽是以诚相见,却仍是重理而不重事。
我是常人,而且是庄子所说“其耆(嗜)欲深者其天机浅”的常人,也就没有孟子那样的修养,“四十不动心”。说句掏心窝子的话,是到了桑榆之年也未能不动心。这样,借天之力,未夭折,借地之力,今天在这里见到这一位,明天在那里见到那一位,日久天长,由十而百,由百而千,而心则永远如止水,显然是不可能的。这由正面说是,我曾生柔情,即落入情网。入网,非自投,乃出于定命之下的不得已,其理由前面已经表过。为了靠山更多些,还想由己身扩大为说说常情。先扩到最大,包括男男女女,“何莫学夫诗?”风诗第一篇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如果你念的那个本子只有上句,没有下句,你会怎样?消极,感到有缺漏;积极,拿起笔添上。这就可见,人同此心,心同此理,都认为“窈窕淑女”之后应该有“君子好逑”。再扩到范围小些,不要男男而只要女女,敢问,头发烫得弯弯的,眉毛描得细细的,嘴唇涂得红红的,身上花枝招展,着尖头高跟鞋,走路学时装模特,如柳条在春风中摇曳,所求多种,其中就没有“仁者心动”吗?如果有,天不生情网,人不一滑而落入,就太对不起“天将间(读去声)气付闺房”了。理由不一,结论却只是一种,是我之曾生柔情,曾落入情网,乃上合于天,下合于人,坦白承认,并不觉得脸上无光、心中有愧的。
各种道学,出于“仁者爱人”之诚,也许会说:“你的笔也走得太远了!”谢谢,可是我还想走得再远些,说说柔情之箭的所射,还有不是当代的。只说心影最清晰的两位。一位是明末清初的柳如是,箭射向她,不是因为她是风尘女子,而是因为她才过于高,我所欣赏主要是表现于书札的,为地道的晋人风味。读这样的书札,很爱,就不能不联想到写的人,就算作爱屋及乌吧,也就很爱。另一位是清朝乾隆年间苏州人,沈复《浮生六记》所写的女主人陈芸,她明慧,温婉,经历坎坷,早亡。没有著作传世,可是如沈复所记,是常人中的非常,就很可爱。我不隐瞒思慕的感情,1976年春季在苏州住半个月,常到沧浪亭里转一转,就是因为沈复家在沧浪亭旁,里面有不少陈芸的足迹。
语云,不要替古人担忧,还是以回到现时为是。仍是老规矩,主要是说说(我的)有关情网之理。想触及两个方面,所由来和所求。先说所由来,即培育柔情的土壤。异性,用不着说,除非心理属于变态。年貌当然重要,但也要承认,情人眼里能够出西施。才和学呢?如果两项相加是一百,我,也许还能代表为数不少的人,认为,才应该占百分之八九十,因为明慧是由才来的,不明不慧,引起柔情的能力就下降了;至于学,多,高,换来学位和高职称容易,换来柔情反而不容易,此不少女博士之所以成为“嫁不出去的姑娘”也。与年貌同样重要或更加重要的是性格,最好是温婉,仍比作土壤,温是有和风送暖,婉是肥料、水分都合适,柔情的种子自然容易萌芽,很快成为壮株,就欲不“隔座送钩”而不可得了。
再说所求。情和理宜于分别说。发乎情,简单,是投之以柔情,希望报之以柔情。但正如一切希望,能否如愿,还要看多种关口能不能都顺利通过。最难闯过的一关当然是对方也生柔情。对方,非己力所能左右,所以对应之道就不如或不得不变发乎情为依于理。依于理,可以不放弃(严格说,放弃也是非己力所能及)柔情而相机处理。这机是对方的态度,可以总括为上中下三等。上是也生了柔情,即随着也落入情网,那就成为同在一网之中,微笑、眼泪等等都“与朋友共”了。中是对方未生柔情,而对于飞来的柔情,也是缘于人之性,官尚且不打送礼的,况粉黛佳人乎,也就会有感谢之情生于心,表现于外,可以称为理解,甚至谅解。这样,己身一人在网里徘徊,虽不免于惆怅,但想到意中人能解,引用退一步法,也就可以勉强得知足之常乐了。下是对方硬是不理会。有多种情况,缥缈的一端是人在天上或天外,质实的一端是投之以火球,报之以冰块,总之结果是一样,可望(甚至是可想)而不可即。如何对待?我的想法,可以学习堂吉诃德,把这样的意中人看作杜尔西内娅吧。
所求,反求诸己,也会碰到得不得的问题。这方面,想看此篇的某公某婆,某才子某佳人,所希冀就与我之所做有了较大的距离。所希冀是我写流水账,依时间顺序,一笔不落。我呢,只能概括说,有所得,而且分量不轻,那是,整体,在冷寞的旅途中看到生意,在严酷的环境中得到温暖;零碎,笔下,不三不四的文字堆中,有些诗文,我所偏爱,大多是在柔情的动力之下写出来的。
至此,应该结束了,忽然想到佛门有三世之说,能不能兼想想未来呢?未来在不定中,想就宜于表现为希望。那就说说希望,是弥留之际,如果天佑下民,应有人在身旁,“执手相看泪眼”,这人就最好是与情网有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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