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上一篇的姐妹篇,因为亲属之外,还有不少对我不坏,别后难忘的。语云,远亲不如近邻,居家度日,朝朝夕夕,难免有意外的不顺适,急需救助,就要靠近邻伸出援助之手。就是没什么大事,雨天雪夜,困坐斗室,闷,也难忍,希望有谈得来的来闲谈,更是要靠近邻。就我居乡的情况说,靠近邻就还要超过一般,因为对镜才有苍颜两个,何况我还没有镜。正面说是需要多同乡邻来往,以求化度日的大难为不很难。乡邻,性格不同,因缘不同,结果就成为关系有远近。近的,算了算,也不少,小庙不能容过多的和尚,决定只记一些最近,至今想起来还很怀念的。以距离我斗室近然后及远为序。
石卓卿。小学同学,长于我两岁,住街南斜对门(偏西)。人有两好,功课好,脾气好。得善报,娶个林黛玉式的美人。有些美人真就不许人间见白头,为他生两个儿子,回“灵河岸上三生石畔”去了。他读完小学未升学,但也借识字的光,很长时期帮村东头一石姓家赶集卖布。这比干农活轻快,干净,还可以吃到烙大饼加炒肉丝。吃炒肉丝,比在家里吃窝头下咽快,可是成为习惯也会带来祸害,是布业停,回家吃窝头,难于下咽,想吃炒肉丝却没有。60岁以后,独立能力更减,随着儿子吃饭,长媳没念过《内则》《女诫》之类,或念过而不管那一套,经常在饭桌旁指桑骂槐。他仍是脾气好,不是“予欲无言”,而是无言,也就可以相安无事。所以一生的大难,除过早悼亡之外,是后半生,想吃些顺口的而终于未能得。我回乡的时候,他年龄恰好同于《易经》的卦数,身体勉强,还能参加些辅助劳动。休闲时候常到我屋里来,仍是老习惯,说几句规规矩矩的。不只仍旧视我为小时候同学,也没有觉得我已经由乔木落入幽谷。我是1971年10月14日还乡的,大概是其后若干日,副统帅由很香变为很臭的情况才传达到农村的高层人物,有一天,他到我屋里来,屋里没别人,他小声说:“真想不到,林彪也黑了。”他不是党员,我问他哪里听来的,他说:“那你不用管,反正假不了。”后来,果然就传达,连地富反坏也听了,因为,据说,本想不让这些贱民知道,可是学习、讨论,他们还是朗诵“副统帅永远健康”,与实况和要求都不合,所以才破例,一视同仁了。听到特号秘闻,快来告诉我,是把我看作自己人,我感激,也安慰。我回北京以后,没有再见到他,是八十年代后期吧,听家乡来的人说,作古了,推想还是未能常吃炒肉丝,所谓赍志以没了。
王老四夫妇。就老宅说,王姓一家是西面隔一家的近邻,祖孙几代都与我家走得近。乡里序辈分,与我父亲同辈的名王瑚(比父亲略小),娶妻外号王聋子,常借我家后院的磨来磨面。夫妇生五个儿子,长乳名福来,小于我一两岁,小时候常在一起玩。次名福顺,三名福成,五名老仓。福来刚成年不久就夭折,福顺夫妻,我还乡前相继病故,福成外出不归,老仓参军,所以我还乡这几年,王家,与我称兄道弟的只有王老四夫妇。王老四生性窝囊;妻不壮,朴厚中带一点点精明。很穷困,住两间小土房(坐西向东),几乎不能蔽风雨。已有孩子,所以生活就更加紧张。知道家史,也尊重家史,所以看见我表示亲热,敬为兄长。我到他们屋里去,大多是冬天的晚饭后,为避寒。说话的永远是女的,话千篇一律:“二哥来啦,快上炕!”一面说一面找笤帚,清扫靠灶的一头。刚做过晚饭,炕席面上确是有些暖意。与新设备的水暖或气暖相比,炕头的微温也许既可怜又可笑吧?我珍视不忘,是觉得,这样的小屋,以及小屋里的人,没有机心,多有朴厚的古风,是另一种难得。果然,也可以说是“盛筵难再”,1975年之后,朔风飘雪之时,我就再也不能到这样小屋的炕一端坐坐了。
裴植的夫人黄氏。裴植是裴(世五)大哥的堂侄,邻村薄庄人。因裴大哥的关系,呼我为二叔,与我走得近,他在天津几个旅馆里工作,我去看过他,他来北京,常到家里来看我。依嫁后从夫的旧礼,他的夫人黄氏,我还乡的时候,与我也走得近。听裴大哥说,黄氏是我们村西北十几里某村的人,父亲是小有名气的教书先生。书香熏陶,可能也识字吧,没问过,但看得出来,言谈举止,是带些农村罕见的自负成分的。其时裴植还在天津工作,不常回家,与我来往,都是由黄氏出面。知道我来乡居,隔些日子就来一趟,坐在对面,问寒问暖,并问有什么活,交她去做。有时还带些吃的,家里所做,农村所谓差点样的。很少时候,也许她腾不开身吧,让孩子送来。记得还请到她家里吃过饭。专就对我说,与镇上的老姐不是一路,而是一半恭敬加一半客气。但知礼总是好的,也就应该感激。后来她的女儿裴玉兰嫁北京郊区,她有时到女儿家里来,所以我回北京以后还见过她。努力为下一代奔走,壮志未酬,不幸得了与脑有关的病,终于不治,作古了。听到她死的消息,我不知怎么就想到苏东坡《赤壁赋》里的话:“固一世之雄也,而今安在哉!”
韩大叔。邻村冯庄人,人都称为傻韩(因高跷会中扮傻小子),我幼年时候,多年在我家做长工。人爽快,有风趣,健谈。我参加做农活,愿意同他在一起,听他谈在天津拉洋车拒绝拉肥头大耳富商的壮举。我到通县上学,记得多次是他牵驴,送往长途汽车站,我仍呼他为韩大叔,他还报却升了级,是二先生。他多年穷困,也就因穷困而独身。推想旧去新来之时,他成分好,会得些优待吧,我还乡的时候,去看他,入门,见院内有牛,进屋,见室内有比他年轻好多的韩大婶。我祝贺他升为小康,他说困难不少,有时觉得,“还不如在你们家扛活呢!”我笑他没学习好,他说:“甭听那些好听的。”见到我仍如昔日那样不见外,只是因为已年及80,不再有当年那样的英爽之气。让韩大婶做饭,留我吃,说没什么好的,对付着吃点吧。吃完,由房后面园子里摘几条秋黄瓜让我带走,并说:“别人种的就长不了这么直。”因为是幼年时期的忘年交,每次下去我都去看他,是1975年最后一次回去住,又想去看他,听邻人说,就在一年前,我没回去的1974年,下世了。
韩珩。也是冯庄人,住在村东头,村里人称为韩老,推想是大排行居末。面黑,大个子,我的印象,就是高跷会扮棒子和尚,走在最前面的那一位。我们原来不认识,是我背着粪筐转到村西,路上遇见他,也背着粪筐,他先开口,才结识的。他通文墨,也许真就“臭”(难闻之义)味相投吧,明显表示愿意同我亲近。以后就来往很多,十之九是我到他那里去,因为他有个宽敞而安静的家。他有儿子,在一起住的却只是老伴,虽然年已古稀上下,还看得出来,二九年华时正是《诗经》第一篇说的“窈窕淑女”。他很少留我吃饭,原因很明显,是没有什么可口的东西端上桌面。我回乡几次,常见面,见面多谈,相互理解,甚至可以说有同好,是他。就是因为有这样的相知关系,我回北京的时候还通过信。但终归如古诗所说,“去者月以疏”,进入八十年代,也是渐渐断了音问。他年长于我,现在还能与迟暮的窈窕淑女,对坐喝稀粥吗?
王树棠。我的小学同班同学,河北屯镇前街的人,长于我两岁。念完小学以后,近半个世纪没有交往,我还乡,到镇上赶集遇见,像是时间真就能倒流,立即恢复药王庙厢房教室的同桌(据他说曾同桌三年)关系。他为人罕见的厚,念旧,知道我被动还乡的情况,认定我孤苦无依,(心里)毅然把照顾我的担子担起来。他有老伴,三个女儿都已出嫁,经营房前的一个小菜园,生活不富裕。可是凡是他有的,粮食、菜蔬、调料,等等,都给我。镇上只有一个公家的肉铺,卖肉的是他女婿的弟弟,我有时吃些肉,都是他去买,买回来并给切成合用的碎块。我到镇上,视他家为暂驻之地,到饭时就对面吃(依农村旧习,妇女不上桌面)。又因为他的关系,我交了不少镇上的朋友,得到的帮助(心的,物的)也不少。总之,我回乡以后,不久,心里就觉得又有个家,有困难,关系不大,王老哥必能分担。1976年起我不再下去,我们还不断有书信来往。其后我恢复工作,有了微薄的收入,逢年过节,就寄给他一些钱,数目不能大,也只是表示,我同样未忘旧而已。是八十年代前期吧,收到他家里的信,说故去了。又十年过去,我情况好一些,很想多寄给他一些钱,以期他能够食有鱼,可惜他已经墓木拱矣。
李世杰。镇上北头(靠北的一条南北向街)的人,稍小于我。知识分子,曾教镇立小学,告退家居。也许熟悉我们弟兄之名吧,听说我还乡,常到镇上,就到我常落脚的地方等我。见到,像是久别重逢,长谈深谈之后,还约我到他家里去坐,泡清茶,叙心曲。住一个长条院子,前部种庄稼:有田野之趣。家里只老伴一个人,也是高个子,脚过于小,几乎站不稳,虽然也客气,却少说话。他是诗书门第出身,年未老而报废,心里难免有些愤懑,也就愿意向我这他视为有较多学识也报废的人倾吐。总之,就说是同病相怜吧,我还乡几年,我们相聚畅谈的次数不少,当然也就相互引为知己。记得是1975年9月初我最后一次离开乡居,行前他把家中旧存的一个手卷的卷尾送给我,还拿一张玉版宣裁为对联的纸给我,说何时有兴致,给他写一副对联,他装裱后挂。我感激他的盛情,诌一首歪诗留别,词句是:(www.daowen.com)
退隐陶公韵,慵游季子(苏秦失意而归)家。荆扉稀辂马,桂圃植桑麻。把麈闻清话,擎杯呷苦茶。相期新岁后,酌酒看春花。
诗是写实,希望次年再会面也是大实话,没想到这一别竟成为永诀,因为此后我没有回去,地震之后不久,他老伴病故,他精神不能支持,到天津投奔他儿子,不久也从老伴于地下。那副对联纸乃民初旧物,我未敢在上面涂鸦,“佳”物利用,烦启功先生椽笔一挥,写我的集《古诗十九首》之联,曰“立身苦不早,为乐当及时”,权算作与他相聚数年的纪念吧。
王勤。我们村西二里赶庄东南角一个小村肖庄的人,小于我六七岁。可能由于一生未吃饱饭,不能发育,小个子,神情显得落魄而可怜。住村子中间街北小土房两间,房前种枣树两棵,既无院墙更无院门。室内当然不会有主中馈的。总之,在我的同行辈里,考穷苦,他必永远居榜首。我成年以前,我家在肖庄东头向南有田二十亩,据王勤说,我来田里劳动,他常在我身边玩,同我熟识的。我还乡,西行拾粪,常经过肖庄一带,他一眼就看出是我,心情几乎是想拥抱,他不会,说亲亲热热的话,他也不会。但看得出来,他感到又见到他小时候的哥哥,这哥哥倒霉了,他应该伸出救援之手,把他的一切都给我,可是他什么也没有。——但还是给过东西,一个他自种的大茄子,二斤熟而自己落地的枣,他看苇坑,用未熟苇穗(熟则飞花)捆的小巧笤帚。他身体不佳,多病,我给过他药以及挂面之类的食品。他没文化,又过于穷,连见到我都感到坐立不安。但不能忘小时候义气,到我身边,总愿意多待一会儿,纵使不会说什么。我也同他近,每次回京都到他那里告别。1975年9月作别,次年地震,其后的1977年5月,我回去一次,主要是看看斗室中什物破坏的情况,想去看看王勤,大概是听王树棠老哥说,病故,还不到一个月。回京以后,有时想到他,感到凄惨,秀才人情纸半张,写了两首题为“悼王勤弟”的七绝,小序说:“乡里总角之交,至贫,终身不娶。为人朴厚,辛亥(今注:初还乡之年)后断续乡居时多有往还。丁巳春旋里,闻其病逝才数日耳。”诗曰:
小径春深覆枣花,茅檐不葺赤贫家。斜阳挂树虚窗暖,几度盍簪忆岁华。
乙卯新秋话别离,村墟犹记泪双垂。龙(1976年)蛇(1977年)未尽君西去,絮酒生刍悔我迟。
其实,祭方面的遗憾主要还不是迟早,而是我受了西学的“污染”,不信人死后还能有知;无知,“纸灰飞作白蝴蝶”还有什么意义呢?科学知识,我们不能不接受,可是同时就失去一个多有情趣的《聊斋志异》式的世界,终归是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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