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云,人心之不同,各如其面,人,不管位多高,力多大,发如何奇想,希望如用竹竿测池水深浅,一戳到底,终归不容易,因为执行要经过多人之手,多人中会杂有“人之初,性本善”,于是严酷之中就可能出现人情味。是1970年的后期,干校周年之后,不知由什么人决定,接受改造的人平等,都可以回家看看,期限是十天(?),就是出现了人情味。记得我是排在将入冬之时。行前要整理一下,因为时时要做搬家的准备,自己不在,东西散乱,别人不好下手。还想带点土特产,如蚌埠的熏肠之类,换个家里人高兴,可是不像现在,有钱唾手可得,也就只能想想作罢。起程,交通工具只能靠干校。记得到蚌埠,还吃了一顿饭。大概只有饺子,论碗,带汤,如北京之馄饨放大(汤内无调料)。我如阿Q之由未庄进城,吃不惯,尤其看不惯。其后是登上火车,一路无话,到了别不很久的北京。
离京回来,火车到终点站,三十几年,都是搭车北行,直奔后海。在车上还会想到,入家门,过前院、中院,就会看见可敬的房东李太太等人。这回变了,搭车西行往城外,心中油然而生一种无家可归之感,很凄惨。人是无论如何多理想,甚至多幻想,过渡到身体发肤,就不得不实际主义。总之是心在鼓楼、后海一带,脚步却不得不走进昔日之燕京大学,今日之(新)北京大学。因为心里多有失落之感,就说是小资产阶级情绪吧,又想到昔日的两件事。一件远到四十年代初,春秋佳日的星期日,常三四个人结伴,骑车往玉泉山,其中必有韩兄刚羽,如果齐兄蕴堂到北京来,也一定参加,过海淀,买完莲花白酒、五香花生仁等再前行,走的就是燕京大学西侧这条路,如果天气晴朗,西山就像是移到跟前。而迈入五十年代,“苛政(或运动)猛于虎”,刚羽、蕴堂住天津,都自顾不暇,就望玉泉山之塔,真如在天上了。另一件是四十年代末,张东荪先生由城内大觉胡同移到燕京大学燕东园入门左手那座楼,我来看过他几次,记得有一次还有续可法师。那是入西校门走未名湖南岸,先湖光,后塔影,出小东门,穿过蒋家胡同(后来才知道,邓之诚先生住这条胡同的2号),走不远就可以入燕东园之门。现在是续可法师早已跳了黄浦江;张东荪先生呢,因为横议的旧习不改,五十年代初下了政府委员之台,由一座小楼移到成府的一处小平房,与外界断了交往,革命且大,还能静极思动,吟诵“庭院深深深几许”吗?(后来才知道,“大革命”之后再迁至监狱,就没有再出来。)
以上真成为下笔千言,离题万里。要赶紧收其放心,随着脚步沿未名湖北岸东行,到湖东北角向左转,即北行,至朗润园(在校园内北部)东北部,后湖东岸,有面南的职工宿舍楼五座,由南往北排为八公寓(学生宿舍名楼)至十二公寓。我女儿住八公寓一楼西端多半个单元(单元有房大一小二,我女儿住靠南一大一小,有阳台,另一小为他人住),暂时就成为我的家。入门,“民为贵”,当然要先说人,老,岳母,中,妻,青,女儿、女婿,幼,外孙女,都平安;五口人挤在一起,便于互相照顾,也可以说是优越性吧。不过究竟是太挤,举目看看,不免有逃难之感。我回来,成为六口;如果在外的女儿回来一两个,就真成为无坐卧之地。有什么办法!乱世,能活第一,忍吧。
然后说物。场地由大变小,自然规律,必装不下。不得已的办法,在心中不占重要位置并没有它仍可照常度日的,送人或当废品处理。仍容不下,放在楼道内存杂物的一间空房里。书柜,一大二小,知道我还不会有焚书的觉悟,不但未扔,还请到屋里。书呢,处理了不少,竟还有用报纸包而捆之的几十包。未开包,是不知道应该如何上架,等我回来办理。也可说是上帝的恩赐,人,只要还有一口气,总是往如意处想,也就往如意处走。这如意处是还能坐在残书之旁,过眼观书手拿笔的生活。当然也曾想,这不会是空想吗?管他呢,反正一部分书还在眼前,胡乱地堆着,应该立即动手,整理。俗语说,病有工夫急有钱,其实是急也会有工夫,于是就不管假日无几,决定先整理书。困难不小。主要是场地有限:一是书柜的场地,只剩下三个,必装不下;二是室内的场地,因为书上架,要先分类,不都陈而列之就难于分类。前一个困难又带来一个困难,是为了每一本都有个坐卧之地,必须再清除一部分,清除哪些呢?都是多年怀着喜悦的心情一本一本请进来的,驱逐出境,必不忍,怎么办?又不得不实际主义,只好硬着头皮下手。计整整忙了两天有半,又挑出一麻袋有半,送往成府的废品站,书开包上架的工作才勉强结束。事后回想,正如“大革命”初期之扔之烧,终是失之胆太小,心太狠,后悔也无济于事了。(www.daowen.com)
整理书是既大又麻烦的事,至今还记得个梗概,此外还干了些什么呢?可惜这一段竟没有记日记,又因为记忆力很坏,就几乎连碎影也没有了。我由1928年暑后(相当于上高中)开始记日记,到现在为止,只有1970年4月19日至1971年3月14日在干校这一段,将近11个月未记,这是小缺漏;还有大缺漏,是1937年七七事变以前的,长达九年,估计总有十本八本,都毁于战火。还失落一本,是1944年5月,人被请入日本宪兵队,抽屉里的一本日记同时被抄走,就未能找回来。单说干校这一段空白,忽而不记,一定有原因。现在查看,4月18日所记之事有“仍挑水”,推想就是这一天,桶掉在井里,捞而未得,次日晨受批斗,到晚上拿笔面对日记本,如何记就成为大难。据实记,如果搜查,上纲,就会判定为变天账,准备有朝一日反攻倒算,这还了得!所以沉吟一下,还是保命哲学占了上风,决定不记,而一顺延就停了将近一年。现在回顾旧事,记忆的仓库里空空如也,理当向日记本求援,不幸是批斗不只把人批倒批臭,还连带把日记也送入无何有之乡。事过境迁,想到这一段成为空白,心里不免于感伤。感伤还化为感慨,或温良恭俭让,换为善意地提醒一下,这是:讲治平之道,行治平之事,竟至使人不敢记实事,这应否算作一个问题呢?纵使没有人敢问,自己也秉宋儒设想的天理,总当平心静气想一想吧?
人之患在好论议,还是从速改为记叙。幸而还有一点点模胡的影像,或由常情推得的影像,是又启用那辆自行车,出去跑了几处。总会到知交那里,问候并报平安吧?裴(世五)大哥也住干校,在巢湖附近的沙洋,自然不会到洪洞会馆去看他。还看过什么人呢?可惜是一点印象也没有。有清楚印象的是一次请我吃晚饭,在西长安街的鸿宾楼,吃的是涮羊肉,其时应该叹为稀有,记得肉片短小而粗,颇不佳,主人像是不止一位,大名也说不准了。还记得未骑车,回家进南校门,灯暗,树多,迷了路,路上无人,欲问不得,直到看见西校门内的华表,如见故人,才走回家。再有一件是跑大街买冬夜的御寒之物。1969年在干校过第一个冬季,住茅草房,室内无火,记得夜里曾到摄氏零下三度半,不脱棉衣,蒙被,还是毫无暖意。第二个冬季即将来到,所以想未雨绸缪,买个厚毛毯,以便与零下的温度战。财力有限,只能买旧货,一直找到天桥才买得一条,北京通称为俄国毯子,价20元。且说这条毯子,由干校起,还随着我还乡,成为过飘流生活的难友,我断章取“苟富贵,勿相忘”之义,现在虽然可以不用它了,却还是让它安静地在屋里休息。
假期很快地过去,又不得不离开家。生地方,除家里人以外,送行的只能有新近邻一对年轻夫妇,也许不在家吧,不记得了。说起送行,又不能不想到上一次,故居的不少好心人,也都受过这样那样的折磨,总是都活过来了,祝愿他们平安,今生不离开那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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