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回顾干校生活中的批斗再而三的经历和感悟

回顾干校生活中的批斗再而三的经历和感悟

时间:2023-07-09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也就本诸这样的信受,回顾干校的生活,对于受批斗的再而三,也许应该说“有时”吧,我觉得,经历一下也不坏。一是虽名为批斗,却批而未斗,因而与我的军训班友何其芳之所受相比,还不少温暖。第二次批斗,事是1970年清明节起,连续几夜,看了彗星。然后是上纲为阶级斗争新动向,对付之道,当然又是批斗。排长姜君一贯嫉恶如仇,于是研究,立即判定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办法是惯用的批判,或批斗。

回顾干校生活中的批斗再而三的经历和感悟

不记得什么人发的高论,生而为人,过世间一场,生活经验可贵,越丰富越好。对于这样的高论,我只能接受一部分,或一小部分。因为生活经验无限,其中有不可能的,如泥做的就难得尝尝分娩的滋味;有过于难忍的,如受苦刑之类。但是,我所举的这两类情况如果开除出去,而生活之道属于常人,即不修道(为道日损),不学佛(好事不如无),我想,那位的高论也不无道理。认为有理,信受奉行,对于千奇百怪的可能的所遇,可意的,如成为某外国的某市的荣誉市长,不可意的,如掷笔下海,不仅未能发,反而连吃饭也困难,我们就都应该欢而迎之吧?也就本诸这样的信受,回顾干校的生活,对于受批斗的再而三,也许应该说“有时”吧,我觉得,经历一下也不坏。以下说经历,记得共三次,至少是现时,情绪中是兼有欢乐的。

兼有欢乐,原因的一部分是,已经变“大革命”初期的暴风雨为和风细雨,比如变露天为室内,变喷气式为只是略低头,颈项上不再挂牌子,都是。时间也大缩短,因为安排在早饭和上工之间,“胜利”结束之后还要劳动。三次都是由排长姜君主持,推想举行这样的会也是他决定的。至于决定之前,谁报告这“阶级斗争新动向”,就只有天知、地知、那位具有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之才并乐得使其才的人知道了。

阶级斗争新动向是对于某种行事的定性判断,批斗我,事当然是我做的。那就由事说起。第一次,事是挑水,绞水之桶掉在井里,捞而未得。井是园艺队留下的有大用的设施,在食堂和锅炉房的东南方,一个比平地略高的平台之上。井为砖壁,上小下大,水面直径约有三米。井相当深,估计有十几米吧。井口上安装辘轳,为的可以比用手提省力。不知道为什么,井绳与水桶连得不紧,因而有时候桶就脱了钩,掉在水里,沉到井底。备有捞的工具,记得是一根木棍,一端连缀许多铁钩。但井底面积大,用铁钩搜寻要碰运气。运气好,转一两圈就钩在桶的铁梁上,因而一拉就上来。运气不好,也许桶的位置不合适,就无论怎么用力,长时间,它硬是不上钩。挑水,非定职,时间稍长的,几乎都掉过桶,并经历过打捞的失败。轮到我,小心谨慎,但终归主观不能改变客观,记得掉过两次。第一次走运,没有费大力,桶就上了钩。第二次不走运,用钩怎样旋转,还有好心人来帮助旋转,终于是空空如也。不能不急,因为还要供两地用水。不得已,只好领个新桶,不再捞。可能就是次日的早饭之后,排长姜君通知,上工前到某宿舍去开会。入场,看许多校友已经围坐在周围,让我立在中间。我也是受过新时代的洗礼的,当然知道这是要做什么,于是立正,低头,静待。排长先发言,大意是,我挑水,桶掉在井里,不用心捞,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所以开会批斗,以扑灭这种新动向。以下校友(不算我,应该称为战友)发言,踊跃,理直气壮,甚至大声疾呼,都用颠扑不破的逻辑,证明水桶落井,不用心捞,确是阶级斗争新动向,批斗很必要。我呢,事后梳理当时的心情,觉得值得写而存之的有两种。一是感谢。原因可以分为两项。一是虽名为批斗,却批而未斗,因而与我的军训班友何其芳之所受相比,还不少温暖。二是只要求我听而不要求我说感受,我就可以毫无困难而过关。如果让说,必左右为难:左,学梁漱溟,背诵《论语》成句,“三军可夺帅也,匹夫不可夺志”,我不敢;右,难道我也承认桶落水,急而无可奈何,是阶级斗争吗?再说心情的第二种,是可惜。具体说是可惜未录音,因为会上的高论都是超过《钦定四书文》百倍的妙文,理应保存,限于我自己,如果不早归天而有闲,也会想再听听吧?且说这可惜的心情,近年来还加了码,由录音上升为录像。如果录了像,又如果巴金设想的“文革博物馆”能成为事实,则这样的录像,入了馆,以其“古来稀”的优越性,总可以归入上品之档吧。

第二次批斗,事是1970年清明节起,连续几夜,看了彗星。这彗星名叫白纳特,是八十年代中期北京天文馆的湛穗丰女士告诉我的,也许还告知它光临的周期,不记得了。与哈雷彗星相比,它是小字号,可是以视觉为评断的标准,它就成为大字号。我生于1909年年初,由得见哈雷彗星说,正如吴祖光先生笔下所喜写,是“生正逢时”。1910年它光临,我赶上了,只是可惜,非神童,没有留下丝毫印象。76年之后,即1986年,它又准时光临,我仍食息于人间,可惜它未横陈,想看,要借助天文望远镜,我懒散,竟交臂失之。所以到目前为止,所见彗星,仍以这位白纳特最体大,最明亮。是在干校接受改造时期,记得是清明时节,已上床入睡,听见茅草房外有人喊“看彗星”。同屋的人都起来,我一向对于天体有近于惊异的兴趣,当然随着起来。走到院里,见一个有人体那样粗、长一两丈的白亮白亮的像横在东南方的半空中,真叹为稀有,因为稀有,又想知道它的变化,就连续几个晚上,上床前都到院里望一望。印象是,觉不出有什么变化。事后才知道,这晚上到院里望望,也有先进人物跟踪,汇报。然后是上纲为阶级斗争新动向,对付之道,当然又是批斗。也许是借了彗星之光,对于批斗,我偏爱这一次,所以前若干年,还写了一篇以“彗星”为题的小文(收入《负暄续话》),描画批斗的场面。为偷懒,做一次抄袭自己的文抄公。下面一段就是这样移过来的。

万没有想到,这与天空稀客的几面会引来小小的麻烦。这也难怪,其时正是四面八方寻找“阶级斗争新动向”的时候,像我这样的不得不快走而还跟不上的人,当然是时时刻刻如临深渊,如履薄冰,想在身上发现“新”不容易,而这位稀客来了,轻而易举就送来“新”。上面说“吾从众”,这“众”里推想必有所谓积极人物,那就照例要客观主义地向暂依军队编制的排长报告:某某曾不止一次看彗星,动机为何,需要研究。排长姜君一贯嫉恶如仇,于是研究,立即判定这是阶级斗争新动向。其后当然是坚决扑而灭之。办法是惯用的批判,或批斗。是一天早晨,上工之前,在茅茨不剪的屋里开会,由排长主持。我奉命立在中间,任务是听发言。其他同排的战友围坐在四方,任务是发言,还外加个要求,击中要害。所有的发言都击中要害,这要害是“想变天”。我的任务轻,因而就难免尾随着发言而胡思乱想。现在回想,那时的胡思乱想,有不少是可以作为茶余酒后的谈资的,如反复听到“变天”,一次的胡思乱想严重,是,如果真有不少人想变天,那就也应该想一想,为什么竟会这样;一次的胡思乱想轻松,是,如果我真相信彗星出现是变天的预兆,依照罗素的想法(今注:他在一篇小文《论彗星》中说,昔人相信彗星出现与世间的大变动有关,是天人关系近,今人不信,天人关系远,是退化了),那就是你们诸君都退化了,只有我还没有退化。这种诗意的想法倏忽过去,恰巧就听到一位战友的最为深入的发言,是想变天还有深的思想根源,那是思想陈腐,还相信天人感应。直到现在我还不明白那时候是怎么想的,也许有哈雷、牛顿、罗素直到爱因斯坦在心里煽动吧?一时忍不住,竟不卑不亢地驳了一句,“我还不至于这样无知!”天下事真有出人意料的,照常例,反应应该是高呼“低头!”“抗拒从严!”等等,可是这回却奇怪,都一愣,继以时间不太短的沉默。排长看看全场,大概认为新动向已经扑灭了吧,宣布散会。(www.daowen.com)

第三次批斗,置身于新时代,想新时代之所想,说新时代之所说,应该承认,事非常严重,是伏案之时,不是钻研红宝书,而是在纸片上写唐诗宋词。与先进人物之一天两个十二小时钻研小红书,仍说万年也钻不透、钻不腻相对照,就是只动用J.S.Mill的逻辑,也可以推出,这是不重视小红书,非反革命而何!挑水落桶,看彗星,小辫儿虚无缥缈,尚要批斗,况轻视小红书乎?罪大,批斗也要大举,是先搜查。开箱,很容易就找到由家中带来那唯一的《唐诗三百首》和《白香词谱》的合订本。接着开批斗会,审问,带这样的书,并抄录,是想干什么。我招供,说了不很重要的,是怕劳动时间拉长,过去能背的诗词都忘了,所以想偷闲温习温习;藏起很重要的,是入目的文字只有薄薄的一点点红宝书,无兴趣,头脑空空,也难忍,所以才暗诵几遍如“闻道长安似弈棋,百年世事不胜悲”,“梦魂惯得无拘检,又踏杨花过谢桥”之类,以期如鲁迅所说:“算是从泥土中挖一个小孔,自己延口残喘。”(《为了忘却的记念》)审问很快过去,因为只是还想保留旧诗词这一条,判如何重的罪也够用了。以下是战友的踊跃发言。措辞容易,大意都是,竟敢轻视宝书,可证无意改造自己,实为罪大恶极云云。现在坦白,其时听这千篇一律的高论,本应“闻善言则拜”,可是思路却偏偏不听话,而向相反的方向跑了野马。都跑到什么地方?一处是关于“轻视”的,判我未视为宝,我服罪,想想,怨我昔年多念了几本书,其中有些是西方谈政经、谈社会的,对比,就感到所谓宝,实在多门面话;而捧之上天,只是因为有威权加个人迷信。另一处,是忽然想到《文选序》的“踵其事而增华,变其本而加厉”,觉得既然有“始制文字”之事,而只许读一种,就治道说,未免管得太多。专制帝王如十全老人,修《四库全书》,显然还是允许人念的。还可以再说一处,是为迷信的人设想,这种一手持经、一手持剑的办法,像是并不聪慧,试想,以巧克力糖给孩子,还要在旁边说:“快吃,不吃就打。”这一次他(或她)吃了,下次他还有兴趣吃吗?且说干校时间紧,会不久结束,野马也就不能再跑。又要感谢,处理只是这个合订本没收,未说判什么罪;还有优于俞平伯先生的,他偷看《水经注》要写检查,我则未奉命写检查,就可以不亲纸笔一身轻了。

批斗三次,都是会上热闹会下寂静,我当然大欢喜。参加的战友呢?推想人心还是肉长的,不管嘴里怎么慷慨激昂,心里也会大欢喜吧?想了想,也会有例外。何以如此推测?是有个同屋的某君,我伏案写什么,他必站在我身后的不远不近处窥视,可以断定,这次的抄旧诗词也是他汇报的。汇报,有所为,是得善报,显然,所汇报情节愈重,所得的善报也就会愈多,处理轻表示所汇报未受到“足够的”重视,岂能不失望?恕我拖拉,迟到现在才向他致歉。

学习古今八股,结尾,还应该不忘“教育意义”吧?干校生活,尤其其中流行的批斗,确是有教育意义,那是:无论是个人还是社会,想平安、幸福,就要讲理,不要暴力。而要做到这一点,就不得不变人治为法治。法院,总不会把一个看彗星的人传去,审而判之吧?所以我住干校近两年,名为学习,如果说有所得,值得感激,喊万岁,我喊的不是改造万岁,而是法治万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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