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干校,名义是学习,目的是改造思想。办法主要是劳动,外加一些读红书;对其中的一些人,读红书之外还要加一些批判或批斗。接受批判或批斗,非自愿也;根据好逸恶劳的人性论,轻如斯文扫地,重如上山采石,亦非自愿也。这就引来一个问题,用这样的办法,能够收到改造思想的实效吗?思想,目不能见,手不能触,泛论,说能,说不能,都难于举出确凿的证据。求确凿,只能缩小范围,不管他人,只问自己。我问过自己,答案是两个:一轻,是只能改造语言,即作伪,“说”好听的;一重,是受压,心不能服,思想更加转不过来。深说,还不只转不过来。恕我也来一次个人迷信,昔年不自菲薄,念了些方法论(包括知识论和逻辑)方面的书,深知分辨实虚、对错、是非、好坏等,并不像设想的那样容易。而想自己能活,别人也能活,又离不开对错、是非等的分辨,怎么办?办法是既尊重自己的理性,又尊重别人的理性;一时不能取得一致,知方面可以存疑,行方面可以从多数。总的精神是理性至上,表现为思想活动是自由加容忍。改造思想的办法则正好相反,是对错、是非等由至上的一个人定,推测其下的千千万万人都未能“正确”,所以要改造。且不管人有没有能力扔掉自己的理性,吸收一种非己心之所生的,单说求对错、是非之类,走这种定于一尊的路,一,得真或近真的对错和是非,可能吗?二,有没有错误的危险?理和事都可以证明,是很难求得对和是,却非常容易错。因此我有时想,如果世间有改造思想的存身之地,并且有需要改造思想的情境,首先需要改造思想的正是强迫别人改造思想的人。显然,这只是空想,因为强迫改造与接受改造的分别,其来源是权和力的有无,在这种地方,无理可讲,你无权无力,就只能听命,接受改造。
我之南行入干校,情况正是这样,讲理,我不信别人有改造我的思想的权利,甚至资格;但事实是不许讲理,如何做由权和力决定,我无权和力,就只能沉默,俯首接受改造。严格说,接受的不是改造,是命令,即让干什么干什么。干什么呢?主要是劳动。说起劳动,想再妄言几句。用劳动办法以求改造思想,就我的孤陋寡闻所知,是“日光之下”的新事。早的儒家,对己,说“学而时习之”,对人,说“教之”,推想仍是以读书为主。次早的佛家,态度就更加明朗,如天台宗,修止观,禅宗,参话头,都要静,一般是坐在蒲团上想,不是斯文扫地或上山采石。干校不用古法,自创新法,我颇疑乃受启发于某洋鬼子(惜我忘其名),记得他曾说:“求人从速屈服,与其给他幸福,无宁给他痛苦。”长时期以来我们的堂上一呼,堂下百诺,这诺,有多少是从改造思想的成效来,有多少是从“给他痛苦”的成效来,自然只有天知道,但想想,只求个不完全胡里胡涂,总是应该的吧?
显然,这是后话,至于在当时,就只能看脸色,听命令,以求保持这“天命之谓性”,能活下去。命令是干这个干那个,即多种劳动。以下先泛论劳动。几百人,到这略优于不毛之地的处所来,小事,要吃,要住,要活动,大事,要实现“小楼连苑”,亩产万斤,人人脑筋变红,住在《阿弥陀经》式的极乐世界,这样的幻想,当然就不得不动手动脚,即所谓建设。建设就不能不劳动,还要大规模的,如斯文扫地之类就排不上号。正面说,劳动可分为三大类,基建、农业和后勤。基建,即建筑砖墙瓦顶的住房(包括猪的住房),以及挖沟渠、修路等都是。农业,原有些葡萄园,要扩大,品种兼南北,如既种冬小麦,又种水稻。后勤更杂,吃的用的,都要运来,以及生米做成熟饭之类皆是也。种类杂,劳动就不能不多而且重,以下择与自己有关的说说。两种写法。一种最理想,用旧语说是流水账式,用新语说是录像式,称为最理想,是因为其成就会超过小说家描画的《黑奴吁天录》。但任何理想都会有不实际的一面,这样的流水账,即使没有“疏而不漏”的困难,写成,必没有人有耐心看。所以只能用第二种写法,触及一点点在心中有较明晰影像的。
影像最明晰的是“重”劳动,有的重到几乎非己力之所能及,不得不尽全力挣扎,结果就带来大苦。这一大宗是参加基建,充当小工。当小工,推想原因是:一,自己没有砌墙之类的技术;二,工有高低,自己是下等人,只能干伺候大工的活。但小和低与活的轻重没有必然联系,正面说,小工的活,如挖地基、夯地、和泥和灰、运砖瓦等,都是很重的,重就带来苦。还有心情的不以为然,是推想,甚至确知,近观,必不能“小楼连苑”(因质量不佳),远看,有南口的花果山幻想为前车,也许不很久就降了温,都扔掉(幸或不幸而言中,至多维持三四年吧,都扔了),不以为然要装作以为然,也带来一些苦。基建之外,重劳动还很多,只说两种。一种是初夏的收麦,记得三时起床,劳动至六时吃早饭,管饱,有一天曾计数,是未费力就吃了九两(粮票)。再一种是乘卡车往大红山,先采后装运建筑用的石块。登山,找、凿、集近于立方的石块,不容易;有的块头大,五六十斤以上,搬到车上也不容易。这个采石运石的劳动,我参加的次数不少,受的苦自然也不少,现在回顾还不免于有些后怕。
有些活同样重或稍轻,可是脏,受命去干,还会有劳之外的苦。举两种为例。一种是长时间的,积肥。记得干过不少天,是把猪圈里混合尿的粪先淘到圈外,然后抬到另外的地方。抬要两个人,另一个经常是吴伯箫。吴是由延安经过东北来的文人干部,到出版社任副社长兼副总编辑,领导语文室的工作,是我的上司;已经印过文集,记得所写《记一辆纺车》还入了语文课本。他位高,并有名,可是干校的熔炉有优越性,优越性之一是有的地方真消灭了阶级,即如他和我到积肥之场就平了等。他身体不坏,且有飞将军身先士卒的精神,淘,抬,都抢先干。我们还忙里偷闲,或苦中作乐,谈些有关旧事的闲话,如他比我早来北京两三年,上师范大学,曾听辜鸿铭的讲演,就是一同淘粪时告诉我的。再说一种是卸石灰车,只是不定时的片时的劳动,这片时还可能是入夜上床之后。不管何时,都要接到命令就出动,到车上或在车下,把车上的石灰请到地上。石灰大部分是粉末,干而轻,一动就飞扬,其中不少就落在身上,钻入鼻孔,总之,卸完,人就成为白雪公主。所以事过二十余年,如果有人一定要问,多种劳动,我最怕的是哪一种,我会毫不迟疑地回答,最怕的是卸石灰车。
还有一种活,不重,却感到很难做,是下稻田插秧。我生于北方农村,出外上学之前,曾参加多种农业劳动,因为未成年,都是辅助性的。北方没有水田,不种稻,也就没插过秧。不会,又因为年及耳顺,笨手笨脚,所以虽用不着大力而感到很费力。还要加一怕,是听说水里有水蛭(俗名马鳖),会钻到肉里吸血。有经验的人告诉我,如果发现已经钻进去,千万不要往外揪,那会揪断,就糟了,要用手掌用力拍打,促使它收缩,就会出来。因为有此一怕,前行几步就要看看腿部,插就更加跟不上年轻人。幸而我老了,也许连血都味不美了吧,插秧几次,下水,水蛭并没有光顾。(www.daowen.com)
使人头疼的活说了不少,还要说两种专职性质的劳动,挑水和烧锅炉。先说挑水,时间不短,是既要体力又要技术的活,派我,分明是意在折磨。但事实是既已为“奴”,也就只能听命。供厨房和锅炉房用水,一天平均六七十担。井的距离是百米左右,往返二百米,六七十担就是万米以上。井相当深,用辘轳往上绞,一桶水三四十斤,相当费力。挑是扁担两端各一个桶,自然就要重一倍。所以开始干这个活,一两天肩就肿了。这不能说,因为你叫苦,意在折磨你的人就更加得意。对付这样的人要用庄生之学,看作或装作无所谓。实际是不能无所谓,比如绞水之桶可能落在井里,要捞,捞而不得就可能被判定为犯罪,接受批斗。根据“惯了一样”的处世奇术,低头垂手而立受批斗,也可以看作无所谓。最而真怕的是降雨,其地土是黏性,雨鞋会粘(zhān)很厚的泥,连抬脚都困难。尤其这种时候,我就看到更明显的怜悯的目光。这使我不由得产生一种或者含有自卑成分的感慨,是:我们常说炎黄子孙、华夏文化,如果总是运动、改造,以致像这样的怜悯目光日减,多数人见人受苦而或孟的“不动心”,或庄的“相视而笑”,我们还有资格自我陶醉,说炎黄子孙、华夏文化一类好听的吗?
再说烧锅炉,供开水。派做这个活,意在什么,不能推测而知。可以是照顾,因为不用费大力;也可以是折磨,因为要晨三时半起床。两种可能,以照顾的可能性为大,因为派的时间是已进入1971年,即将放还的时候。我也乐得干这个活,单干,早晨忙一阵子,烧开之后,可以轻松大半天。何况我还有个优越的条件,是“天纵”有火头军的才干,比如严冬到八达岭下的三堡劳动,我就曾专职管炉火,并且是“光荣地”由屋友(同屋十几个人)推举的。换为三合输,有个小困难,是身边没有闹钟,怕睡过时,至时不能供应开水,将被判定为阶级斗争新动向,又是批斗。幸而语云,远亲不如近邻,碰巧邻床是王芝九兄,他说:“你放心睡吧,到时候我叫你,决不会误事。”果然,总是三时半以前十几分钟,他就推我一下,小声说:“老张,该起啦。”计烧了约三个月,没有一次例外。烧水,就不再挑水,于是,如果遇见雨天,看见挑水的那位在泥路上挣扎,我就如在天上了。也就因此,住干校近两年,多种劳动,如果一定让我选一种还值得怀念的,那就只有烧锅炉了。写到此,得意忘形,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再加说个可入《闲情赋》的。是八十年代初,上海张之先生枉驾来看我,他是刻印名家,我是有揩油的机会决不放过,就请他刻一方“炉行者”印,以期我耳食,心里可以飘飘然,我之外的信士弟子兼耳食之徒,闻此大号而五体投地。何以故?盖禅宗六祖俗姓卢,受五祖衣钵之后,受具足戒之前,十几年,人称“卢行者”也。且说这方印刻成之后,孙玄常兄看到,即为绘一“炉行者图”,其上题诗云:“何肉周妻非害道,砍柴烧水亦传灯。居然悟得南宗意,莫谓吾儒便不能。”依礼,我不得不和,也就凑了一首云:“性相犹迷怜白发,之无渐忘愧青灯。身是濠上炉行者,何与曹溪老慧能。”濠上炉行者,义为凤阳烧锅炉的,但就是这样,因吹牛而得意的形迹还是依稀可见。这情况使我又悟出一种大道理,是人有生,或如西土所说,带来原罪,或如东土所说,堕入苦海,但也带来一种可以名为救星的力,凭这种力,到“山重水复疑无路”的时候,就还可以苦中作乐,化臭腐为神奇。
最后还应该加说一种轻的夜游的劳动,是秋收时节看场院。模仿京剧中的打更,要两个人,那一位是吴道存兄。他在外语室的英语组任编辑工作,长于我五六岁,安徽黟县人。我们合得来,一同受命做这个工作,遇见风雨之夜,就可以找个豹隐之地,上天下地,谈“真”心。所得有近而小的,是破孤单,破岑寂;有远而大的,是觉得“人之初,性本善”的人之性还没有被斗争教义消灭净尽,也就还会有希望。
那当然是后话,在“虚无缥缈间”。说后而不虚无缥缈的,是我放还之后,人们对实现天堂幻想的劳动不热心了,改为军管带头,群聚终日,打扑克。再其后,时移则事异,就连安置幻想的地点也放弃了。
放弃之后的情况会是如何呢?我真想去看看曾经属于我这炉行者的那个锅炉房。而事有凑巧,就真由凤阳,而且不只一个渠道,传来消息,是当地的上层人士,正在筹划,接我们一些人,身分变为贵宾,到昔日的劳动地点看看。我很愿意有这样一个机会,去看看三合输,看看黄泥铺,那个小邮局还在吗?那位指点我走错厕所的大姐或大嫂想当还健在吧?也是年近耳顺的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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